裴琏在窗边静了许久,心绪方才平静些许。
只是转身回到桌边,看着那幅挂在博古架上的墨荷图,那阵才将压下的窒闷感又涌上胸臆。
好画是能传递情绪的,她画这幅图时,心境寂寥而苦闷。
而那份苦闷,皆是因他而起——
他冷落她,嫌她规矩不好,嫌她笑得不够矜持,还嫌她……太过黏着他。
而今,她再不会缠着他了。
一阵长长的静默后,裴琏走到博古架旁,将画收了起来。
-
回北庭的日子选在了五月初八。
肃王妃边张罗着下人们收拾箱笼,边与明婳笑吟吟道:“咱们也不用太急着赶路,我想好了,中秋咱们在陇西过,你祖父祖母还有三叔三婶他们见着你定然欢喜。等在陇西过完中秋,咱们再回北庭,反正年前定能赶回去的。”
明婳对这个行程倒是没异议,不过:“这样算起来,阿娘您要与父亲分别一年呢,您都不想他吗?”
肃王妃闻言,竟如二八少女般面露赧色,掩唇道:“想归想,但我也想出来转转嘛。再说了,每回他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害我牵肠挂肚,嫁给他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尝一回这滋味了。”
见阿娘提起父亲时的满眼爱意,明婳既想笑,又有些涩然。
真羡慕阿娘和父亲,这么多年了,仍旧浓情蜜意,宛若新婚。
反观自己,年纪轻轻却尝够情爱之苦……
看来姐姐说得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那个心意相通、至死不渝的命定之人。
她的运气大抵都用在投胎上了,所以姻缘方面就倒霉了些。
这般一想,明婳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毕竟人这一生总不能事事圆满。
夜里用过晚膳,明婳陪着肃王妃在花园纳凉,提起明日出府之事。
“我之前就想好了,离开长安之前要请魏郎君吃顿饭,以示答谢。”
“听你这么一说,那位魏郎君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
肃王妃道:“只是男女有别,你如今虽已离宫,到底是个女郎,单独宴请外男,于礼不合。”
明婳:“我之前也想过请他来府中做客,只咱们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靖远侯府的姻亲侯家又与东突厥有牵连,这个时候还是与他们避开往来为好……”
“等等。”肃王妃满脸诧异看向女儿:“侯家,东突厥?”
明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秃噜嘴了。
但在亲娘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讪讪地将蓟州那边的情况说了。
末了,她忧心忡忡叹气:“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担心东突厥若真有异动,会不会又要打仗了?”
提及战事,肃王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不过看着小女儿那副忧愁的小模样,抬手捏捏她的脸:“好了,小孩儿家家的,怎的愁眉苦脸像个老学究。再说了,这些事自有朝廷与边将们应对,何须你来操心。”
明婳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肃王妃疑惑:“怎么了?”
明婳仰头看她:“阿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肃王妃:“啊?”
明婳还想说些“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话到嘴边,对上自家娘亲困惑不解的视线,也意识到了区别。
她现下已不是太子妃了。
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个会教她驭人之术,心怀天下的储君裴琏。
恍惚间,明婳觉着她好似是一条小鱼,误打误撞游到辽阔汪洋里,见识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经历了从未经历的惊涛骇浪,有一条龙邀她一起上天,只要跳过那个龙门,她也能变成一条搅动风云的龙。
但她又游回了她的河,继续做一条小鱼。
做小鱼当然也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见识过汪洋,再回到河道,难免有些落差。
这份落差,小鱼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如果她和大鱼说,“我也想变龙。”
大鱼定然要觉得她在异想天开了:“你只是一条小鱼呀。”
可她知道,另一条龙与她说过:“你可以的。”
他于不知不觉中,给她播下了野心的种子,改变了她的认知。
月光清灵,明婳站在春风沉醉的夜里,忽然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记那个人了。
-
和魏明舟的见面,安排在如意楼的一家雅间里。
肃王妃特地派身边的嬷嬷陪着明婳:“务必寸步不离。”
魏明舟到得早,他其实不知是何人邀他,但送信之人说是肃王府的,有要事。
肃王府,是太子妃的娘家。
他纠结再三,还是来了——
毕竟前阵子听说太子妃去了骊山行宫养病,他就担心不已。
明明上回在蓟州一别,她还好好的,怎么回到宫里反倒病了?这实在蹊跷。
不多时,雅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着木门推开,缓步入内两人,走在前头的小娘子戴着帷帽,身后是个寻常打扮的仆妇。
只那仆妇虽穿戴朴素,但看那气质,一看便是出自高门的嬷嬷。
至于前头那个一袭柳色春衫的小娘子……
魏明舟心底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但身子比脑子转得快,他愣怔怔地站起身:“这位娘子,你是?”
仆妇回身将雅间门掩上,那小娘子也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莹白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