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琏眸光微动,再看面前的小娘子,她皙白脸庞一片坦然诚挚,琉璃般的乌眸也澄澈泛光——
一如初见时,无怨、无悔、也无恨。
一潭明净清水般,清清楚楚映照出他的薄情、倨傲、自负、虚伪。
是他错了。
错的离谱。
他自负高明,觉着世上一切尽在掌控,包括人心。
到头来,玩火者,终将自焚。
“好。”
裴琏缓缓直起腰,沉声道:“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答应了。
明婳心下松口气,又后知后觉升起一阵难言的怅惘,只面上还笑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得很清楚了,你可不许耍赖了。”
裴琏:“嗯,耍赖是小狗。”
明婳微怔,一些记忆涌上脑海,她握着杯盏的手指拢了拢紧,垂下眼帘:“你坐下吧。”
裴琏没说话,重新回到圈椅坐下。
花厅里又重新静了下来,唯有透过窗棂的光影在慢慢偏移。
明婳将一杯茶饮尽,见外头仍是静悄悄的,有种度日如年的煎熬。
阿娘和皇后娘娘在聊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
唉,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裴琏来偏厅坐着的,逛花园虽然晒得慌,但好歹能看看花,总比现下干坐着强。
“不必担心。”
厅内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母后不是那等偏私之人。”
明婳错愕,偏头看向那沉眸端坐的男人。
他这是在……宽慰她?
可真稀奇。
哪怕明婳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为何能如此淡定?
就好似对和离这件事,毫不在乎。
果然,他其实也没多喜欢她吧。
或许方才赔罪,也是为着好聚好散,叫她少些怨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对她父亲也有个交代?
“为何这般看孤?”裴琏问。
明婳晃过神,忽的有些好奇:“和离后,你还会娶新的太子妃的吗?”
几乎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又问了句傻话。
他可是太子,大渊朝唯一的皇子,他裴家可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
裴琏却沉默了许久,才道:“孤不会再娶妻。”
稍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会纳妃妾。”
不娶妻,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他裴琏的发妻,仍然只有肃王次女谢氏。
至于纳妃妾,繁衍后嗣,稳固国本,乃是君王之责。
裴琏明明白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但这是事实,没必要说些漂亮话骗她。
明婳心头虽有些小小刺痛,但那点刺痛很快也变成了轻嘲。
她在想什么呢,指望一国储君为她守身如玉?
若裴琏真的那般答了,那才是活见鬼。
“挺好的。”明婳扯扯嘴角:“祝你以后能选到合你心意的。”
裴琏没接这话,只黑眸沉沉望着她,想着同样的问题——
倘若她再嫁,他会如何。
他或许还是太自私。
他想杀人。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裴琏知道这绝非明君之举,可谢明婳……
不,谢明婳已不再是他的了。
理智与情绪又在胸间厮杀着,胸腔好似要被那只狂躁矛盾的恶兽给撑破,他竭力克制着,用过去二十年的冷静自持镇压着。
直到厅外传来素筝姑姑的声音:“肃王妃准备走了,请太子妃过去。”
明婳一听这话,迫不及待站起身:“这就来。”
提步之前,她停顿片刻,朝裴琏屈膝行了一礼,这才朝外走去。
彼时日头依旧明亮。
花木喧妍,春光盎然,一派生机勃勃,万物勃发之气。
这样明媚的日子分离,伤感好似也成了朝露、泡沫,被阳光一照,很快消弭。
回瑶光殿的轿辇上,明婳问肃王妃:“您与皇后娘娘都说了什么,聊了那么久?”
肃王妃:“有很久吗?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吧。”
才一盏茶?
明婳恍惚,她怎觉着在花厅里,辰光慢悠悠,像是乌龟爬。
“也没说什么,就是她与我客气,我与她客气,互相客气着,大致定下个章程。”
肃王妃道:“她的想法是,过几日对外宣称你身体不适,挪去骊山行宫休养,养个一年半载的,再对外宣称薨逝的消息。至于你陪嫁的那些嫁妆,待明年报丧时,一并送回北庭,一分不要咱的,另外再让陛下给你这个“养女”封个县主,食邑百户,也算是他们的歉意。”
“唉,皇后为人处世,那是没得说。当初让你嫁来,我也是想着有她在,不必担心你会被婆母磋磨,遇到事她也会尽量护一护你。只可惜你们这些小儿女缘分太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办法。”
肃王妃面露感慨,又有些唏嘘:“若长乐公主是个皇子就好了,就她那性子,你们俩在一起,我也不用愁了。”
明婳知道此番母亲为了她,当真是欠了皇后一个很大的人情。
“阿娘,是女儿不对,叫你操心了。”
“傻妮子,说这种话。”肃王妃抬手,捏了捏明婳的鼻尖,无奈轻笑:“谁叫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阿娘最好了。”
明婳将脑袋靠在肃王妃的肩头,亲亲蜜蜜撒了会儿娇,又想到什么般,问:“那我现下算是自由身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