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回到瑶光殿,同床共枕时,裴琏阖着眼,冷不丁道:“你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明婳:“才不反悔。”
身侧静了好半晌,才响起一声轻呵。
明婳知道,他瞧不起她。
也没与他争辩,她把被子一裹,就朝里侧去:“别和我说话了,我还要养好精神,明早赶路呢。”
帐子里很快静了下来,只听得彼此起伏的清浅呼吸声。
良久,裴琏睁开眼,朝身侧看去。
像这样的犟种,明日吃到苦头,便知道好歹了。
转过天的清晨,一行人轻装赶路。
明婳那些精致华丽的钗环发髻、广袖裙衫通通没带,那头如云蓬松的乌发被武婢们利落盘起个圆髻,单以两枚铜制的簪子固定。
武婢们簪发时,还将那铜簪子的关窍告知她:“每根簪子接尾处有个暗扣,暗扣转三下,便可发射毒针。每根簪有三根毒针,两支共计六针,若遇危险,或可以此保命。”
明婳只觉无比新奇,仿佛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待梳好头发,她头戴帷帽,面覆黑巾,身上穿着件玄色暗云纹圆领缺胯袍,装饰之物再不是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丝绦,而是一条悬挂着算袋、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七件物事的金银错麒麟纹蹀躞带,靴子里还塞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等她这般全副武装出现在裴琏面前,同样一袭玄色衣袍的男人满意地点了下头:“可。”
其他也没再说,只让侍卫将给她准备的马牵来。
那匹马通体枣红,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便知是匹上好的宝马。
“它名唤烈云,性情最是温顺。”
裴琏走到烈云身旁,看向明婳:“你在边关长大,骑术应当不错?”
“岂止不错,那是相当的不错!”
提到擅长之事,明婳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抬起下颌:“往年我们北庭有马球赛,我和姐姐回回稳拿第一呢。”
裴琏颔首,不予置评,只朝她伸手:“过来。”
见他有意扶她上马,明婳也不忸怩,将手放在他掌心,另一只手拽着马鞍,踩着马镫,利落翻了上去。
就这上马姿势,裴琏也瞧出她马术不错——
当然,也不排除小娘子有意在他面前显摆。
待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后,裴琏抬手,一声令下,便带着队伍出宫。
长安城内不能纵马,是以骑马的速度并不快。
等到了城门,与同行的官员汇合,敲定好今日行程,便开始疾驰赶路。
长安至幽州,约两千五百里,裴琏计划在十五日之内赶到,最好能在年前将此差办妥,还能赶回来过年。
明婳心里也估算了下,觉着每日骑马跑个一百八十里,不算什么难事。
事实证明,她想的太天真。
刚出城疾驰的一个时辰,她纵马驰骋,沐风徜徉,宛若脱笼之鸟,只觉无比自由快活。
等晌午在一处食肆用过午饭,稍作歇息,再次翻身上马,她就觉出了一丝不对——
腿间火辣辣的,刺刺的痛。
裴琏瞥见她轻蹙的眉,沉声问:“怎么了?”
明婳连忙道:“没什么,大抵是吃得有些撑了。”
裴琏沉吟,问:“再歇息片刻?”
明婳生怕耽误行程,忙不迭摇头:“没事,跑一会儿大抵就消化了。”
裴琏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打着手势,示意众人上马,继续赶路。
晚秋的午后,阳光灿烂明亮,却不会炎热。
马匹每跑一个时辰,便会靠边歇息一炷香,人要休息,马更要休息。
上午跑了一个时辰,下午跑了近两个时辰,好歹是在太阳落山之前,顺利赶到了金阳驿。
看到驿站前迎风飘扬的旗子,明婳险些没哭出来。
第一反应是,可算是到了。
第二反应是,她做到了,没有拖他后腿,没有耽误行程!
但问题来了,现下她该如何从马背下去?
她从前虽也骑马,但无论是骑马狩猎,还是打马球,从未这般骑上整整一日!
她只觉腰部以下的两条腿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酸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她握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一脸茫然无助。
裴琏和另两位官员正随驿站小吏入内,恍然记起好似落下什么。
扭头一看,便见如血残阳之下,两名武婢站在枣红马旁,正举着双手,小心翼翼搀扶着那一袭玄色长袍的小娘子下马。
晚风轻掀起帷帽轻纱,隐约可见她紧紧蹙着的两道柳眉。
再看她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裴琏还有什么不懂。
“主子?”
身侧的郑禹唤了声,低低问:“不然您先去照看娘子?”
裴琏收回视线,淡声道:“她有婢子照顾足矣。”
说罢,提步往里,自去与随行官员商量起明日安排。
明婳这边好不容易适应了走路,待步入驿站,郑禹迎上前道:“主子与王、李两位大人有事商议,让娘子先回房歇息,杂役待会儿会送热水与饭食上楼。”
明婳往前厅半掩的木门瞥了眼,虽知他是忙正事,但从下马到现在,他连句话也没与她说。
就连传话,也是让人代劳……
垂了垂眼睫,她尽量压下心底的小小失落,轻声嗯了下:“我知道了。”
天璇和天玑两位武婢一左一右搀着她上二楼。
郑禹站在楼下,看着那道纤弱窈窕的身影,心下暗自感慨,没想到这位太子妃瞧着娇娇弱弱,倒还挺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