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便是二十年后的今日。
那妇人敢以身冲撞刀刃,定是有大冤。
裴琏知道他这妻子一向喜欢看话本、听故事,且这事也算不得什么机密,略作斟酌,便与她说了。
“寡妇罗氏,河北道幽州人士,其子罗元晋原为幽都县的县衙主簿。永熙二十年三月,罗氏的外甥成婚,罗氏回乡下娘家吃喜酒。不料翌日县里来人寻她,说是她家昨夜走水,儿子罗元晋与儿媳柳氏,包括两个孙子、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孙女,连同婢女奶娘一干家仆,共计十三口,皆惨死火中。”
“若非娘家兄嫂多留罗氏多住了一夜,罗氏怕也葬生于火海。她年少守寡,含辛茹苦养大独子,本是苦尽甘来,含饴弄孙,谁知一遭家破人亡,徒留她孑然一人存世。”
“唉,世事无常,然后呢?”
“然后……”
裴琏想到罗氏递上的那封血书,以及太医替罗氏处理伤口时,竟在她背上发现刺着“冒赈侵贪,官官相护”八字。
这些便涉及机密了。
他并未提及,只道,“罗氏怀疑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谋害,并非县衙论断的意外走水,便开始写状纸,一次次去县衙请求重审。幽都县衙驳回,她便告去范阳郡,郡府衙门驳回,她便去别的县、别的郡继续喊冤……”
“五年间,河北道十三个州府的衙门几乎被她走了个遍,无人受理她的案子。大抵是心灰意冷,她便孤注一掷,前来长安告御状。”
明婳闻言惊呼:“从幽州来长安,她一个人?”
话落,帐子里一片阒静。
明婳也从这静谧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讪讪道:“我…我一下忘了,忘了她家里没人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太惊讶,幽州到长安的距离,丝毫不逊于北庭到长安。
那么远啊,一个人走来,那得多艰难。
“她五月到的长安,父皇去骊山行宫那回,她便想拦驾,只那回随行兵将森严,她没寻到机会。此次去国子监,随行禁军较少,她便不管不顾冲了上来。”
明婳听罢,心下唏嘘:“当真是不容易。”
有勇有谋,又有坚韧不拔的毅力……
虽未曾见到那位罗氏,明婳心下对这位妇人既敬佩又同情:“殿下,她都这么惨了,那五十杖能不能和父皇打个商量,免了呢?”
裴琏:“律法如此,岂可包庇个人。”
明婳:“可我听说她全身都是伤,而且都做祖母了,应当已有些年岁……五十杖下去,怕是性命堪忧……”
“孤知你年幼心善,只法理如此,若今日见这罗氏可怜,开了个口子,那他日岂非人人效仿她这行径,只要有冤情了,谁都可以来拦御驾、告御状,那将各州各郡各府台县衙置于何地?朝廷设百官,州郡设衙门,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底下出点纰漏,出一两桩冤假错案、三四个无良贪官,于全局并无大碍。但倘若上头出了纰漏,哪怕只是赦免一个妇人五十杖,看似小事,扩散到天下,却是大乱……”
稍顿,裴琏头颅低了低,问怀中人,“你可明白?”
明婳只觉他的话好像流水从脑子里滑过去了。
听起来有道理,但……她还是觉着罗氏可怜。
裴琏也知与她个闺阁女子说这些,未免太深了,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此事父皇已交于刑部处理,是非对错,自会有个论断,不必你操心,睡吧。”
明婳自然也明白这些事轮不到她个太子妃来操心,只是这个“八卦”听得她心里怪难受的。
罗氏,做错什么了么?没有,她只是个想为家人讨个公道的绝望妇人。
裴琏,说错什么了么?没有,他只是按照律法办事。
而她,好像除了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唉。
昏暗罗帐里,裴琏听到她那一声轻叹,并未言语。
待她沉睡,方才掀开幔帐一角,借着透进来的微光,长指抚平她微微蹙起的黛眉。
她或许不是个多规矩的太子妃。
却是个能体会民生疾苦的好娘子。
裴琏,心甚慰。
第043章 【43】
【43】
翌日, 秋高气爽,叠翠流金。
明婳一觉醒来,脑子里却还想着罗氏之事。
采月采雁替她梳妆时问起, 她将罗氏的遭遇说了, 两婢听罢, 也唏嘘不已。
“难怪她豁出性命也要告御状,换做是我,家里人不明不白全没了, 我定也舍得一身剐,也要求个真相。”
“只那五十杖下去, 她怕是命不久矣……”
“唉。”
大清早的主仆三人相对叹息, 虽同情, 却无可奈何。
这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连庙里的菩萨都闭眼, 不忍看众生苦难, 何况她们这些凡夫俗子。
本来这事惋惜两声,便也过去了。
未曾想几日后的夜里,欢好之后重新躺回床上, 裴琏与明婳道:“孤近日要出趟远门。”
明婳本来还累的不行,一听这话, 困意散了几分:“出远门?”
裴琏淡淡嗯了声:“去趟河北道, 快则三月, 慢则半年。”
这下明婳的困意彻底全无, 她在他怀里惊愕抬头:“竟然要去这么久?”
裴琏:“嗯。”
明婳疑惑:“所为何事?”
河北道, 幽州就在河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