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76)
九王身体不好,与大位无缘,承平帝待他尤为放心偏爱,只盼他在世时畅然无忧。姜凌掌不良司后,寻常也不过问,只交与徐知命定夺。
九王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修长优美,指甲澄透微粉,这双手应该生在仙灵身上,不沾一丝人世尘垢。
“原来有一日,我竟也盼着兄长落入泥尘里。”姜凌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轻拭了一下指尖,好似双手已经沾血。
徐知命与姜凌感情极好,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可谓情同父子也不为过,然,他对姜凌的怅然悲伤无一丝的动容,道:“大王顾念手足之情,却将万民至于何地?”太子姜冲的行事实在太过悖谬,他为帝,百官岂不要提着脑袋上朝?视人命为贱,又岂会将民生放在心中?
姜凌转过身来,苦笑道:“可我,并非为大义。”承平帝暗示他:太子已到不可收拾的田地,不如留丝体面,手足相残于皇室也非美名。
“副帅,还我三皇兄一个公道。”姜凌轻声道。
雷刹领命应诺,转身出了徐府,他不意外姜凌的决定,只是对于醇王旧案心存烦躁,此案的真相,不过是一把焠毒的利刃,人人都希望把它从尘封的鞘中抽出来,刺出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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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年果然是最好的酒,雷刹晃晃杯中酒,奇怪,他上次在归叶寺,饮了几杯就已醉倒,今日,一小壶所剩无几,他却殊无醉意。、
“归叶寺可是稀奇之处?”雷刹问。
风寄娘跪坐在对面,炙着一串黄雀,嗔怪:“副帅又多心了,归叶寺不过香火不盛的古刹罢了。”
雷刹不信:“这酒离寺后,似乎不醉人。”
“许是副帅一心求醉,反不得。”风寄娘的笑中带着不明意味,道,“副帅看似冷心肠,谁知却有稚子之心。”
“胡言乱语。”雷刹哼了一声,看左右无人,嫌弃道,“醇王旧案能查得什么?听徐帅道,因圣人不欲皇室蒙羞,在场仆役护卫大都已杖毙,一些证据也早已抹去。”
风寄娘:“醇王与太子之争,始于萧孺人?”
雷刹饮尽最后一口酒,道:“萧孺人自尽后,圣人言道:狐媚惑人,如妲己褒姒之流,必藏祸心,陷夫于不义,为世所不容。如今畏罪自尽,卑贱罪身,焉享福地?”
萧孺人的尸身旧席一卷,弃于荒坟,即便生时有绝色之姿,死后也不过喂于野犬鸦鸟。
风寄娘道:“自古红颜薄命,男儿爱其色,不愿担其责,更不愿自省其身。”
“我们一同去醇王府一趟。”雷刹道。
风寄娘面露讶异,红唇一抿,倾身道:“副帅竟邀我同去?叶十一郎?阿弃呢?还有单郎君?”
雷刹的眼皮都没动一下,道:“醇王府多女眷,你去了行事便宜些。十一郎嘴紧,我托他查京中亡者生辰;阿弃未归;单大哥冲动。”
“可我不过是个仵作,查案岂是我本份?”
雷刹奇道:“你不知不良司历来物尽其用?”
风寄娘大惊:“你们不良司莫不是山寨匪窝、龙潭虎穴?”转而一笑,道,“不过,副帅心有侠义正道,奴家甘愿相陪。”
雷刹眼眸微暗,道:“风娘子似乎从来都是这般置身事外。”
风寄娘一怔,复笑:“郎君又误会我了。”
雷刹不过随口一说,不去深究,风寄娘也乐得将此搁置,二人牵了马同去醇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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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王府在永安坊,朱红大门对街而开,雷刹与风寄娘看门口的守卫门役无一丝惫懒之态,醇王虽去,整个府邸却无颓丧之感,显然醇王妃治家有道。
二人刚下马,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仆役上前,躬身道:“郎君可是不良司雷副帅,王妃命小的在等此等候。”
雷刹将两匹马的缰绳交与小厮,道:“醇王妃消息倒灵通。”
王府管事揖礼道:“王妃吩咐小的几人在门口张望,事关大王,小人怎敢轻忽?”他说罢毕恭毕敬在前引路,穿过长长回廊,过前厅步中院,行至花园偏侧水上九曲庭桥,到尽头自雨亭处。
风寄娘和雷刹都有一丝诧异,自雨亭在这个时节,是夏炉冬扇。如要风雅,水车带动池水至亭顶倾泻,檐垂千丝线,冷得人打哆嗦;停了水车,不过冷水旁的一木亭,更添潇潇。
醇王妃只带了一个身着胡服的小婢女,伏案画着什么,她孀居之人,身上素淡,发间无一色饰物,脸上无一点脂粉。
管事一施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婢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雷刹皱眉不耐,正要开口,醇王妃已经搁下了笔,抬头看着风寄娘与雷刹,清冷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兴味,道:“二位倒是一对璧人模样。”
“王妃说笑。”雷刹硬梆梆道。
风寄娘知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屈膝一福:“奴家不良司仵作风寄娘,见过醇王妃。”
“风娘子多礼了。”醇王妃摆手,又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但是不良司的仵作,还是归叶寺的寄客,通请神扶乩。”
风寄娘也不慌乱,笑问:“不知王妃从何得知?”
醇王妃唇角一翘:“一叶和尚民间寻常,在贵女中却是赫赫有名。”
风寄娘一愣,忙掩袖偷笑,道:“王妃似与法师有交道?”
“也算也不算。”醇王妃皱眉,似有不满,她道:“一叶和尚如神佛般悲悯,亦如神佛般高高在上。”
更如神佛般漠然,雷刹在心中补上一句。他再看醇王妃时,不禁谨慎起来,连风寄娘的轻笑中都带了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