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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梦旧笔(16)

作者:申丑 阅读记录

晚间阿玉要与我同睡,问我:‘阿娘,世间真有这般好的郎君?不是都道世上男子连田间多收了几石粮,都寻思纳一房妾来?’

我不知晓,如何答她?

隔得片刻,阿玉又问:‘阿娘,我将来的夫君可会一心一意待我?’

这话,我又不知,也不知如何答她。

阿玉见我不答,便笑道:‘阿娘不说,我也知晓:我哪有这般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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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又顿住了,呜咽哭道:“怎这般福气?怎就没福……”

风寄娘扭头看了眼仍用白布蒙好如夫人的尸身,出声问道:“如夫人心慕李侍郎与侍郎夫人之间的衷情进了李府?”

谢氏木然得点了下头。

雷刹将她与李管事隔开,问道:“大娘可知李夫人为人如何?与如夫人之间可还和睦?”

第9章 九命猫(八)

“李夫人是好人。”谢氏道,眼中感激、庆幸、遗憾交织。

“好人?”雷刹问。

如夫人玉娘进李府为妾时,李侍郎其时还是礼部司礼郎中。

谢氏点头,道:“女儿家离了父母就是风里滚着的枯草,乱吹东西南北,阿玉又是做妾的,只比奴仆多些体面,我日夜悬心,她进府两手空空,箱笼里不过冬夏两身衣裳,一贯子钱,受了委屈又与哪个去说,只怕也是和泪咽进肚里。”

“苦捱几日,好不容易等得阿归归宁,谁知竟是改头换面一般,簇新的衣裙,巧样的花簪,又描眉点唇,坐着牛车,身边跟着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打眼竟似贵人模样。同来管事脸上俱是笑模样、两个下仆还抬了一盒礼,好似将我家当作正经的亲眷往来。”

“我私下问阿玉,司礼郎中待你可好?大妇可还亲和?可有恶奴欺你?”

“阿玉含羞带怯,不曾开口满面飞红,我便知她在李府过得极好。果然,她道郎中儒雅端方,夫人娴静大度,仆人行事规矩,倒是老夫人不苟言笑,不好亲近。”

阿弃听她提及老夫人,托腮蹲在雷刹身边附和:“人人都道老夫刻薄,也不知生前如何难缠……”

忽的,院墙外一只野猫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婴儿夜啼般得叫声,风寄娘不禁抬手略掩了掩耳,雷刹与阿弃二人却是视若寻常,阿弃还同风寄娘笑道:“这边院落边僻,又作停尸用,多野猫寒鸦,最喜在外捉对撕咬。”

秋红的嫂嫂听不得猫叫,轻拍胸口,哑声道:“这声……刺拉拉的,叫得人心慌。”

一边仆妇心有戚戚,胖脸白了红红了白,好悬没有惊叫出声,倒是谢氏如死灰槁木,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她的泪与苦痛全揉进了往事,微佝着背,一字一句诉说着桩桩件件。

“我与阿玉道:日久方见人心,不过几日,名姓都不知晓,哪识得牛鬼蛇神?我又与她道:你莫要轻了骨头,莫要失了本份,少言少语,不去欺人也莫让人欺了去,阿娘只求你一个平安。”

“阿玉呆了呆,收起喜色,应道:阿娘教儿,儿记下,再不敢忘。”

“我卖了女,家中变得宽裕,吃得起肉,沽得起酒,也能备上几样果点待客。阿玉每样都动了动,倒将最寻常的落苏吃了好些。”

“自家种的落苏,紫皮白肉,带着露珠掐下,放在屉上蒸得熟烂,拿麻油蒜沫酱醋拌得入味,入口就化。”

“也不知阿玉往后想吃落苏,去哪寻它?黄泉地下不见日头,哪种得落苏?”

谢氏念叨几句,又续道:“阿玉用毕饭,歇了歇,便带着婢女管事,坐了牛车回了李府,左右邻舍立门前指点,又羡又妒,夸阿玉有福。”

“这一回,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倒是四时八节都有礼到,来的仆妇笑呵呵道:这是如夫人备的,这是夫人赏的,又道两家常来常往。”

“李家高门大户,我家农户贫门,哪敢常来常往,泥脚去踩贵地。后来实在思念,厚着脸皮求到李府。”

“阿玉扶着小丫头立在廊下,娇娇俏俏,浑不似乡野的女娘。她过得极好,眉眼鲜活,白了好些,脸上又添了肉,还跟着夫人认了字,两手也养得滑嫩,学着裁衣绣花不怕刮了丝。她独住一院,婢女粗仆俱全,院中收拾得干净利落,有树也有花,廊下挂了鸟笼,养了雀儿,在那啾啾得叫。”

“我又拜见李夫人,真是菩萨一样,生得好,又和气,说话又软和,千里挑一的好娘子。老夫人虽不曾见到,也赏了布匹衣裳银两。”

“阿玉有福啊,我这颗老心,好生生放回了肚中。”

“隔年阿玉有了身孕,李府遣人报喜,我又去了一趟李府,阿玉对我道:‘阿娘,我盼着为郎主生个小郎君,只怕不能如人意。’倒是李夫人道:弄障是喜弄瓦也是喜,不拘男女,我与夫君都只有疼爱的。”

“这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遂心的,阿玉盼着生小郎君,到头生下的却是个小娘子,虽有不足,转脸又忘了,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百般疼爱,取了个小名叫阿鹿。”

“阿鹿长得像娘,白嫩讨喜,阿玉道连老夫人都喜爱她,常常抱去小住,放在膝上护在怀中,又为她裁衣布置屋子,几可比得她那心爱的猫儿……”

“大娘也晓得老夫人的猫?”风寄娘轻声问道。

谢氏道:“老夫人爱猫爱得有名,子孙都往后靠,说起来也是奇事,如何不知?”

雷刹问:“大娘可曾见过老夫人?”

谢氏答道:“阿鹿周晬时拜见过老夫人,我们不是正经的亲戚,试晬时不好上前,只好事后再贺,因是喜日,老夫人许是高兴,便见我一面……”谢氏边回忆边小心措辞道,“老夫人极瘦,身量不高,微驼了背,花白的头发梳了髻,插着金簪,虽有了年纪也敷粉画眉。端坐在上方,看人的眼神好像夹了把刀子,活似要把人一寸肉一寸骨得切开来看,她又严厉,鲜有笑容,偶有一笑,也好似几百年不曾笑过,忘了如何笑,只好勉强做个笑模样来,这笑也不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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