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83)
“这道理在哪里都是相通的,与异类相争、抵抗是生存本能。小到这两个部族纷争,大到朝廷对治下南蛮各族的制约,再往大了说,我朝北疆数十年如一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与北戎部落对峙,亦是这个原因。”
陆旋只是一介草民,他能明白对立相争的道理,却不曾了解到上位者如何看待这些事。此时骆将军的话让他意识到,不同位置看到的事情截然不同。
“大争不行,不争也不行。”骆忠和意味深长,“若是他们相处平和,抱作一团,该忧虑的,就该是大兖了。那时候,才是真正让百姓陷入灾难里。”
两族相争事小,站在朝廷的立场,甚至可以称之为南蛮各部的家务事。若他们联合壮大,有了对抗朝廷的野心与能力,被针对的异类就成了朝廷,遭难的就是大兖百姓。
镇守边关要做的不全是镇压,最重要的是制衡。不能引起大乱,且保证朝廷地位凌驾于各部族之上,小争端不可避免,必要时,朝廷的人还要充当暗中拱火的角色。
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度,则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陆旋消化着这番话:“小侄明白了。”
“这世上从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就算我将他们打服了,各个土司对朝廷俯首称臣、年年上贡,他们的后代子孙,谁能保证没有异心?方法,才是最重要的。”骆忠和笑笑,面对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小辈不吝赐教。
陆旋想起今日是骆忠和叫他来的,问道:“骆将军,今日找我有何事?”
“哦,对了。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骆忠和面容难得严肃,“一会儿见到人了,机灵点儿。你的事能不能成,他的作用举足轻重。”
陆旋有所领悟,在这叙州城内,能让骆将军如此谨慎的,只有一人。
要去的地方离总兵府不远,但陆旋之前从未注意过这座宅邸,若不是骆忠和亲自带他上门,他很难主动联想到这座宅子的主人。
镇守一方的“三堂”中,总兵为武将,巡抚都御史为文官,而镇守中官则是代表着皇权。
位高权重深受皇帝信任的太监,才有资格成为替皇帝监守各地官吏、兵权的镇守中官。这座没有匾额,大门清冷紧闭的宅邸正是属于那位大人。
骆忠和只带了陆旋一人,陆旋上前叩响兽首铜环,稍候片刻,便有仆役前来开门,见到骆忠和,立刻将人迎了进去。
仆役前去通报,没有等多久,仆从返回引路:“总兵大人请随我来。”
进入院内,陆旋第一次见到那位令骆忠和怨念颇深的施大人,只在站定前看了眼便垂下头,以免失礼。
施定宪身着裘服,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白净无须,带着一股斯文的书生气,坐在池边看书,不时拿起桌上饵食慢条斯理喂鱼。不像个掌权的太监,反倒像个不沾世事的读书人。
“骆将军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他转头看来,视线落在骆忠和身后那生人身上,片刻收回目光,定在骆忠和脸上。
骆忠和不客气地在石凳上坐下,那笑容让施定宪皱了皱眉:“有话直言,别笑得不怀好意。”
“你这话说的,我骆某人什么时候不怀好意过?”骆忠和手肘撑着桌面,顺势挨得近了些,“圣上五月生辰,已是在望,咱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送上贺礼?我已叫手下人备好白狐裘一百、虎皮五十等等。还有水里府、平伐司奉上的茶芽、朱砂,宣抚司送了一对象……太多了,我记都记不住,这是礼单,施大人过目。”
陆旋看见他掏出那份在自己府中看的贴单,原来是礼单,不知记载了多少奇珍异宝。
“生辰?年都没过,就惦记明年的生辰,骆将军是为人臣还是为人子?”施定宪脸色复杂,快速扫了一遍礼单,“这些,与每年上贡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骆忠和哈哈一笑:“上贡是给朝廷的,贺礼是给圣上的。这您应当明白啊,施大人。”
“……骆将军青天白日可是饮了酒?怎么净说些酒话疯话。”施定宪抬头看了看进门处,命人请走他的心都有了。
骆忠和正经神色:“施大人,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施定宪戒备地望着他,仔细他嘴里吐出的话,未入正题已是混不吝,言归正传岂不是惊世骇俗?
骆忠和指着阶下陆旋:“送入朝中的贺礼,一律由施大人亲自遴选人员护卫入京,那是我一位旧友之子,名叫陆旋,请施大人赏骆某一个脸面,记下他。”
陆旋心中愕然,骆将军竟然是想让自己以他的名义入京?
施定宪闻言冷笑一声,眼中露出果然如此,他就知道骆忠和来者不善。
“连你都不能随意进京,让我在进京的队伍里安插你的人?一旦出了差错,骆将军,你我有几个脑袋掉的?本就处在刀尖之下,还不安分守己,妄图插手,有什么事,不止你我,你的亲信部下,通通都准备掉脑袋。”
边防总兵若是深受信任,朝廷就不会派内侍前来监守,这些拥兵自重的大臣未受诏书随意入京是重罪,以意图谋反的罪名砍了头都不为过,更何况是受他指使的生人,施定宪怎么敢轻易答应骆忠和的请求。
骆忠和拍着桌面:“我以性命担保,不会出任何事!”他语气软下来,“护送贺礼入京,一切优待,京中还有各项赏赐,可以记功。那位义兄待我恩重,现如今只能回报于世侄,施大人,你想想,我骆某这么多年,有没有以公谋私,哪怕一次?”
施定宪状似深思,薄唇微动,吐出一个字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