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505)
老妇人有气无力道:“不是无人给老头子下葬,而是下了葬,当晚就会被人挖出来。”
何承慕一脸不解:“又挖出来做什么?”
陆旋似乎猜到了,脸色微变,就听老妇人说:“方才你们帮着赶走的那些人,是村里的地痞。他们已经算不得人了,刚下葬的尸体都会被他们挖去,村里的新坟被他们挖了个遍,无一幸免。”
老妇人搂着怀里喝水的孙儿,几乎将他整个保护在怀里:“他们想来抢的,就是我老头子的尸体,我只能将棺材摆在家里。不得不将门窗关得死死的,谁来也不能开。”
“那到底挖去做什么……”何承慕还是懵懵懂懂,话音未落,想到一个可能,登时脸上发绿。
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又想到老妇人的话,这副棺材里的尸体可能会有的下场,何承慕只觉得吃下去没多久的干粮在胃里翻滚,紧抿着嘴屏住呼吸才能压住几分。
老妇人面上麻木,她在世尚且能护住棺木中的老头子,还有怀里的小孙儿,等她一死,小孙儿也活不长了。
陆旋面色凝重看着眼前死气萦绕的老妇人,怀中的小孙子尚存几分天真,生者死者同处一室,阴阳浑噩不过如此。
“我们走后,老人家你还是要把门锁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找村官。”陆旋叮嘱老妇人注意安全,与何承慕一同回了营地。
走出老远,何承慕低头嗅了嗅身上,哭丧着脸:“将军,我怎么觉得,我身上还有尸臭味啊?”
陆旋心不在焉:“嗯。”
“啊?真有啊?”何承慕将袖子放在鼻子底下,张大鼻孔用力吸了几下,感到一阵绝望。
躺在帐篷里,陆旋有些睡不着,只是夜探一户,就听见那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还不知明日见到的,会是何种惨像。
天微微亮,军队就整装待发,何承慕眼下一片青黑,估摸着昨晚一夜没睡。
何承慕磨磨唧唧蹭到陆旋身边:“将军,尸臭味几天能散啊?咱们找个地方洗个澡吧?”
陆旋:“吓傻了?有水给你洗澡,能叫旱灾?你上了那么多回战场,尸臭味不是早该闻惯了?”
何承慕嘴角颤抖:“单闻闻,是可以忍受,那玩意儿可不兴吃进嘴里啊!”
陆旋:“……我命令你,忘掉它。”
何承慕呜呜地哭,要是能马上忘掉,他才是最希望忘记的!
队伍往村里进发,所看到的场景比昨夜更惊心动魄。
随手抛弃在野外的白骨,不知被什么野兽啃食过,骨头表面留下了齿痕。
若是昨晚之前,何承慕坚信那一定是野狗,但经过昨晚,他不那么确定了。
一股风卷来前方的气流,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天色阴沉却无雨,空中挂起一阵阵的黑风,奇异的景象吸引了众人目光。
陆旋凝神看去,那股黑风是切实存在的东西,随风飞舞着的,是饿殍被分食后留下的毛发。
村中并不比昨晚更热闹,老弱妇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寻找着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仅存的几个壮年则如秃鹫般审视着这些人,估算他们还能存活几日。
白骨露荒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这里或许就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灾情传到朝廷中央时已经大面积发生,受灾严重的根本支撑不到政府施赈。
受灾的人要么成为流民逃向别处,留下的要么饿毙,要么成为吞食他人的人。
见到外来者,村里人甚至都不会躲避,只是站在原地,用渴望的眼神盯着运粮的车,顾忌着官兵手里的武器,不敢上前。
陆旋找到村里的里长,那位里长虽然不算白胖,但在面黄肌瘦的村民中,称得上面色红润。
陆旋不知他是私藏了粮食,还是同那几个地痞一样,吃了些不该吃的,但现在陆旋需要有人协助,施粥布粮。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从里长口中得知村里剩下的人口不多,所需要的粮食相应减少,陆旋半途动用部分赈灾粮,不会导致数量大减。
这些粮食,不能直接下发到村民手中,否则必定会出现争抢事件,必须有人负责每日熬粥分发。
陆旋不能久留,将部分粮食留下交给里长,再派人通知县官遣人来监管。只要撑过这段时间,朝廷后续还会有赈济送来。
他所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他要尽快抵达州府衙门,才好让熟知地方详情的州官统一调配。
两日后,陆旋抵达胤州州府,当日一到,便督促当地官府核赈。
赈灾粮食不足的情形下,核赈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虽然都是受灾灾民,却有先赈、次赈之分。
靠田地吃饭的农人,地里不产粮食,就断了生计,是在先赈之列,而城中商贩不靠天吃饭,可以稍缓,在次赈之列。
农人所受到的灾害,是会持续增加的,不是看眼前就能填补。
现已入秋,若是赈灾期间不下雨,没了秋收,赈灾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持续到翻过冬日去,待明年春耕夏收才有第一批粮食。因此核赈宁可报重,不可报轻,宁滥不遗。
陆旋来这一趟,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四五个月,全得看老天的心情。
这比渝州救水还要令人一筹莫展,至少洪水能挖渠分泻,大旱饥荒只能不断往这里调粮。无底洞似的,一日粮不到,就得饿死成千上万的人。
城中州官统筹计划粮食分配,先赈名额必须核实清楚,这件事陆旋不好着手,得交给地方胥吏,他只能派人跟着。
地方乱,就会有人投机,生出各种歪心思。地方胥吏很有可能与乡民串通,乘机舞弊,肆意操纵,捏造户口,更是会中饱私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