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429)
在被守卫阻拦的那一刻,便明晰又深刻地划开那条界限。
赵靖珩只是平静说道:“太后保重凤体。圣驾上宾,臣民俱哀,万不可再添不幸。”
“怀熠留下遗诏,命裕王继位,新帝在宫中有些不适应,暂时不能接手朝政。我不过是个丧夫又丧子的妇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有宁王与诸位大臣协助,方才没有乱了阵脚。如今你也回京,多了份助力,还得仰仗各位国柱稳镇四海江山。”华清夷柔柔注视眼前的亲王,眼眸深处的探究解析着他每一丝情绪变化。
赵靖珩对新帝毫无反应,只是平静说道:“陛下定有他的考量,只是需要些时候转变,臣与其他大臣自当倾力相助,太后不必担忧。”
华清夷拭去泪水,说道:“淳王这样说,我也就安心了。怀熠召你回来,定是想再见你一面。却没想到,这样急,这样快……”
赵靖珩忽然不声不响跪下,说道:“太后,臣有不情之请,请太后恩准。请让臣,去见陛下一面。”
华清夷怔怔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淳王向来疼爱皇帝,却不想,皇帝未能等到你回京,便……叫他心中如何能甘愿?淳王如此有心,那便去见他一面吧。”
得到太后应允,内侍带领赵靖珩前去沐浴更衣,然后再带他去往停放皇帝梓宫的白虎殿。
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工部备好的丧服,对镜整理仪表,赵靖珩转身正准备出门,余光一瞥,忽然止住脚步。
凝视片刻,他对门外说道:“拿一把小刀来。”
不多时,内侍呈上他所要的东西,退了出去。
赵靖珩指腹试了试刀锋,缓缓举起,向面颊划去。
紧闭的门打开,身着素服的赵靖珩走了出来,门外等候的内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低下头不敢冒犯。
威严的身影走在前方,蓄了多年的胡须尽数剐去,露出那副皎如月华,风仪秀整的容貌,一如当年。
来到白虎殿,赵靖珩进入门内,一股彻骨的寒气迅速包裹全身。大量冰块堆砌在这里,使得殿内如同数九隆冬,只站了片刻,他的指尖逐渐失了热度。
“你们都退下,守在门外,没有叫你们不许进来。”赵靖珩说道。
那名太后派来的内侍向两边使了眼色,在场人都悄声退了出去,关闭了殿门。
注视着不远处的梓宫,赵靖珩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向前一步。
他有些不敢上前,从未有过惧意让他心脏紧缩,他害怕看到赵怀熠失去生气的面孔。
在原地站得足够久,久到腿脚冰凉,才终于缓慢僵硬迈出脚步。
站定在梓宫前,却没有看到他所恐惧的那一幕。
梓宫外层的椁虽尚未封闭,内棺盖得严严实实,将尸身包裹其中。
赵靖珩微微俯身,冰冷指尖碰触金丝楠木制成的内棺,眼眸内的雾气在寒冷中渐渐凝结。
他伸出双手,用力去推棺盖,发抖的双手第一下竟没有推动,第二下才将棺盖推开。
足够低的温度最大限度保持尸身不坏,身着朝服的赵怀熠躺在棺木中,身盖锦被,呈现入睡的姿势,露出的脸颊因生前病重而瘦削。
并未变化太多的面孔让无端生出的惧意消退了些,赵靖珩端详他,起初只觉得心疼。
怀熠在胎里就弱,太后吃了不少苦头才平安生下他。生下来后身体也不好,总生病,他对此十分有自知之明,甚至知晓旁人有所顾忌,以前就拿这作借口来找自己撒娇。
思及此处,赵靖珩忽觉好笑,只是到底笑不出来。眼下他瘦成这样,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病痛折磨。
哪怕上回离京时两人怄气,吵了几句,在气头上说了些狠话,赵靖珩又怎么可能不疼他?这回接到病重的信,不管是玩过多少次的老把戏,他也不敢耽搁地往京城赶,却还是没能见到生前最后一面。
赵靖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凝望那张面孔的眼眸一阵恍惚。
棺木里的赵怀熠似乎嘴角动了动,随即,憋不住笑似的咧开嘴,盛满笑意的双眼睁开,向他看来。对他说道:“五叔,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装的,骗你呢。”
赵靖珩眨眼,棺内那张面孔平静如初。
探出手背抚上没有温度的脸颊,大颗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赵靖珩仓皇闭眼,俯首靠在棺椁边沿。
额头抵着冰冷棺木,悄无声息,肩背却在不住颤抖。
寂夜中再无任何声响,低垂埋首的臂间传出低低呜咽,如同受伤的野兽悲鸣。竭力克制终究无法抑止,痛彻心扉。
许久,赵靖珩抬起头来,面容平静,冷到麻木的双唇紧闭,将棺盖移回原位,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那年轻苍白的面孔,一寸一寸封闭于黑暗。
淳王府上派人来接时,班贺心下暗叹,该来的还是来了。
陆旋的话又在班贺耳畔响起,若登基的皇帝是淳王呢……
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继位的是裕王,一个十六七岁少不更事的少年皇帝,太后临朝称制,朝臣趁机揽权,就连班贺,也不能否认他希望如此。
可手握重兵的淳王但凡有异心,谁又能阻止得了?
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回京的淳王成了所有人的忌惮。
这一切猜疑,在见到淳王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班贺看见端坐府中的赵靖珩,面容干净无须,正值壮年,瞧着比实际年岁要年轻不少。与之相对的,是他仿佛一夜间花白的两鬓,眉眼间不复以往锐不可当的矜贵傲气。
这令班贺始料未及,在他面前,又是在自己府上,淳王毫无伪装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