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359)
手下奏疏朱批一本接一本,赵怀熠如同运转的机械,目光骤然停在了工部侍郎班贺的奏疏上。
土地被豪族士绅侵占,是一块顽疾。百姓无田耕种,朝廷收不到田赋,只养活了那些禄蠹,百害无一利,法久弊深,丞待解决……
赵怀熠眸光深沉,将班贺的奏疏放置一旁。守在门外的张全忠忽然走了进来,躬身通报:“陛下,俞贵妃在门外求见。”
赵怀熠眉梢微挑,张全忠低头不敢看皇帝脸色,犹豫着说道:“是太后的安排。”
赵怀熠无声长叹:“让她进来吧。”
张全忠走到门外,对身着华服的女子恭敬道了声请。
“多谢张公公。”获得准许的贵妃俞泠音垂首道谢,莲步轻移,提着食盒步入门内。
在五步开外行了礼,得了皇帝一声不必多礼,俞泠音行至桌边,从食盒里将一只精致汤盅端出:“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别累坏了身子。妾身亲手煲了汤,特来呈给陛下,陛下趁热喝了吧。”
“搁着吧。”赵怀熠只是瞥了眼,现在并不想喝。
俞泠音侍立在一旁,却并不依言放下。
宫内皆知皇帝素行勤俭,不喜奢华,平日在她宫中见到并不过度打扮,今日却一身华丽装束,妆容精致。
今日他不接,恐怕俞泠音就要这么站下去,赵怀熠放下朱批笔,接过汤盅:“坐吧。”
俞泠音这才坐下。
汤盅外表温度正适宜,不至于过烫。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虫草人参味和着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汤水呈清亮的浅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油花,被人精细地尽数撇去。
他看了眼默不作声坐在身边的俞泠音,那张秀丽面容沉寂,并未因得到皇帝召见而露出欣喜。察觉他的视线,俞泠音关切看来:“还烫吗,那就再晾一会儿。”
赵怀熠轻轻握住她的手:“泠音,委屈你了。”
俞泠音摇摇头:“陛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妾身不委屈。”
赵怀熠说道:“你是潜邸旧人,陪伴我多年,宫里能同我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俞泠音是继太子妃之后,第二位进入东宫的妃子,性情淡泊不声不响,为人处事用心细致。赵怀熠登基后先是封妃,没过几日便被封为贵妃,是他少有愿意同她多说几句的妃嫔。
“我知道,是太后为难你了。喝完这碗汤,你就回去吧。”赵怀熠端起汤盅,大口大口饮下。
俞泠音注视眼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她的丈夫,忽地掉下泪来。赵怀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起身跪了下去。
“太后没有为难,是妾身不争气,不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赵怀熠眉心蹙起:“泠音,你明知道不是如此,是我……是我辜负你。”
俞泠音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拼命摇头。以前分明有过机会,是她没能怀上,才叫他这般苦恼。
“泠音,起来。”赵怀熠伸手,俞清音抬手搭上,借着力道站了起来,赵怀熠抽出她的丝帕,为她擦干眼泪。
“无论怎么说,你们嫁给我,我却辜负了你们所有人,只管怨我就是。”赵怀熠低声说道。
俞泠音忙道:“妾身明白陛下苦衷,陛下是温柔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什么都不明白。正是因为她们都不明白,心里才愧疚,赵怀熠笑笑:“你们嫁给谁,都好过嫁给我,困在这深宫里。”
俞泠音觉出那笑里的苦涩:“我们被困在深宫,陛下又何尝不是?受天下人供养,陛下便励精图治回报天下。我在宫中锦衣玉食,便要尽我的责任,陪伴君王,为君王诞下子嗣,从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赵怀熠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拍:“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是受了委屈。往后,你可以常来,陪我说说话。”
俞泠音点点头,得了这句话,心里明了,她也就只有陪着说说话,别的,再没有什么了。
收拾了汤盅,俞泠音提着食盒离开,回头望了伏案批阅奏疏的皇帝一眼,默然收回心神,缓步离开。
“张全忠。”
皇帝唤了一声,还在看着俞贵妃背影唏嘘的张全忠连忙回神,跨入门内:“陛下。”
赵怀熠下令:“传班贺进宫。”
工部右侍郎班贺被召入宫中,随后,皇帝便任命钦差前往天茕府,核查当地田亩与户丁数量,着令户部交出鱼鳞图册与皇册配合调查。
凡有隐匿地丁实数者,尽数清退庄田,不从者抄没家产,严惩不贷。
这一命令发出,班贺与皇帝谈了些什么昭然若揭。
朝堂震荡,班贺也不能心安,但他不是怕朝臣攻讦,而是对皇帝会做到何种地步心存疑虑。
外派核查、清丈土地的官员只被派往天茕府,而非彻底排查全国土地。虽然这样做能一时缓解,但皇帝从不是只做表面功夫的人,这显然治标不治本。
或许,皇帝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班贺忧心忡忡,他见到皇帝时,根本看不出皇帝有任何异样,若不是顾拂提醒,他不会去想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可能出现不测。
而当下他终于体会到顾拂想要说明的事情,皇帝迫切想做点什么,已经等不及去进行漫长的变法、整改。
皇帝不想让任何人发觉,恐怕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
而这得不到验证的猜想,也成了压在班贺心上的重石,回想吕仲良过往种种异样,像是重石又增加了分量。
陆旋见班贺这段日子总魂不守舍,时常出神,忧心是朝中有人找了他麻烦,将他困在角落逼问,到底遇到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