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357)
“人都走了,有什么话就说吧。”班贺端起热茶,漱了漱口,他没喝多少,现在耳清目明。
顾拂眼睑半阖,瞧着一副随时会睡死过去的模样,嘴里说出的话却让班贺更清醒几分。
“你去往渝州以后,皇帝召见了几个洋人,其中一个是与你熟识的胡玛诺。他准备开放两个港口,任用这几个洋人。”
这是班贺之前同皇帝提过的事,没想到已经开始实施了。
顾拂道:“朝中一直有驱逐洋人的声音,你是知晓的。以礼科给事中与礼部郎中为首的大臣极力反对任用洋人,领头的被皇帝降了两级,贬到京城之外去了。”
“这,未免……”班贺把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皇帝所作所为不是他能评论的。
他意外的是,以往皇帝因朝政与朝臣起争执是常事,从未因政见不合而处置谁,为何这回会做出这等严厉的处置?
难以想象,这会是当今皇帝做出的决定。
“任用几个洋人本就引起非议,因为这几个洋人而贬黜六部官员,”顾拂轻笑一声,“恭卿,你晓得这对他们是何等侮辱?”
班贺再清楚不过。
“不过,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件事的奇怪之处,你应当,与我有相同的想法。”顾拂与班贺对视,在对方眼神中得到答案。
奇怪之处在于处置过于严重的皇帝。
“去尘,”班贺犹疑片刻,开口道,“言归未能按皇帝的安排去西北,是不是你的意思?”
顾拂直直看来,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双目朦胧一层醉意:“我哪有那些广大神通。我只负责观星象,上报皇帝,再算个适宜出行的良辰吉日,仅此而已。”
班贺:“可你早早知道了水情。”
顾拂又打了个哈欠:“我料想你这回可能会被派外差,能有个人帮你是好事,他倒是一点儿不负期待。”
“果然有你的手笔。”班贺仍是不太明白顾拂提起这些话的意思,态度不自觉重视起来。
看来他早知道,前往渝州会遇到阻力。
顾拂人脉通达,能获得些不为人知的消息,特意在这时候来找他,必定有其缘故。
“这是宫里那位为你挣功绩呢。”顾拂说道,“你在这位置上若是碌碌无为,有的是人想把你挤下去。办事,就会得罪人,想必你深有体会。我视你为知交,才给你提这个醒,在这当口,有些浑水不要蹚。”
班贺细一琢磨,方才他说的话逐渐明朗起来,不得不叹服顾拂之敏锐。
班贺这回去渝州办差,打定主意要上报皇帝清江堰北岸平民百姓土地遭受侵占之事。而干出这件事的是户部尚书郭铭经的岳丈,势必影响户部尚书,那他与户部尚书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要查土地就不会只查一块,这必然会引起朝中官员的恐慌——朝中为官多年,告老还乡总得有几分“薄田”养活一家老小、家仆家畜,而这些田产从何而来?
正是需要银两赈灾的时候,百姓流离失所、收成也被淹没在地里,过两个月就入冬了,安置他们需要大量银钱。这些乡绅士族、盐商粮商,都是银钱来源。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处置手段越来越狠厉。
但他总归是皇帝,皆是名正言顺依法处置,不是无故生事,臣子再不满也不可能冒犯天威,那就只能将罪过归于他人身上。
现下皇帝对此事的反应可以预测,绝不会轻拿轻放,届时,成为众矢之的首当其冲的便是班贺。
但班贺心意已决,摇头道:“马家横行霸道,差点害了谢兄性命,不止谢兄,还有乌泽乡无辜葬身火海的工匠们。这淌浑水,我避无可避,非趟不可。”
他能想到拿这件事来做文章,自然清楚朝廷派人查明后勒令清退田产,能给马家造成严重打击,他的目的也不过是让马家失势。
“我回京以来,不与谁结党,不掺和时政,只作壁上观,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再沉默。”他双眼坚定,做出决定便不会再被旁人所动摇。
他并不怀疑顾拂是受人所托前来说情,哪怕只是出于两人情分,但想让他在此时闭嘴,是万不可能的。
顾拂重重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得罪了这些人,哪一日没了靠山,你该怎么办?”
靠山?班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淳王,但很快否决,淳王才不会管朝政。
那么,是皇帝?
班贺语气低沉:“去尘,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顾拂为难地挠了挠头:“恭卿,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能明说。我就说摆在明面上的一件事,今上至今无子,国本堪忧啊。”
班贺凝视他,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直以来不愿往那方向去想,甚至自找借口,当下被顾拂几乎明示,他再也不能回避。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他当初说服伍旭重回官场的话,现在却似乎将要成为紧迫逼近的终末。
“我只望你能全身而退,不想见你卷进与你不相干的事里。不由你亲自去做,不也可以?”顾拂轻描淡写,“这不是有甘愿充当马前卒的么?”
班贺皱起眉头:“我的性命是性命,他人的难道就不是了?”
顾拂连连摇头:“你啊,心慈手软,难当大任!要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随你,算我多言。”
班贺心知他是好意,有些愧疚:“能与去尘结识,是我三生有幸。非你多言,实我不知好歹。”
顾拂笑了两声:“这也算你的长处,贵在自知。说你深谋远虑,你又时常以身犯险,替那姓陆的主动向皇帝投案算一回,这回又是要替谢缘客寻仇,同你做朋友,倒是份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