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142)
以往他能面不改色收下,还能说两句吃了不吐的玩笑话。可现下,他连看着这场面都于心不安,连带着以前收下的都想悄声不响地还回去。
活像是他真欠了陆旋的。
“你自己留着吧,我在京中为官,多的是要给我送钱的,哪能缺钱花。你在叙州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别、别到时候武器都买不起。”班贺双手交叠,一动不动。
“你收起来。虽然不多,寸积铢累总会多起来。”陆旋将金锭放在桌面上,声音轻了些,“我有的,都给你。”
他眼睑微垂,掩去几乎要从瞳仁里冒出来的不自然。
班贺没有出声,反而只是看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陆旋身体往后倾斜,带着些回避的意味。
坦然与羞涩矛盾地共存于陆旋的身上,班贺情不自禁探究着眼前这人。有时他觉得自己知道陆旋在想什么,有时却觉得自己的揣测失礼且无道理可言。
陆旋忽然转身:“今日我出来太久,该回官驿了。”
班贺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开门跨过门槛走出去,终于再次开口。
“明儿见。”
陆旋脚下一绊,低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心里凭空生出一道心障,横亘于此,挥之不去。他头也不回,低低说了声明儿见,几步消失在夜色中。
班贺合上门,抬手在头顶挠了挠,然后变成了两只手并用。
长了草似的刺痒,却怎么挠都不顶用,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徒乱了一头乌发。
他知道不全是陆旋的问题,那小子除了……动了两回嘴,也没做多出格的事——那已经够出格的了!
班贺来回在原地踱步,即对那件事心怀芥蒂,又自顾自替他找补,想说服自己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已经打了枪炮齐发的一大仗。
年轻人心性不定,本就在容易被撩拨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就动了心。无论动心对象是谁,也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不可理喻。
就当他是鬼迷心窍吧,班贺想,反正他不能再跟着头脑不清。
明日见……班贺长长呼出一口气,明日他得先保证能体面地见完那位殿下。
也不知魏凌拜祖宗起了作用没有?班贺兀自发愁,果然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拜点什么总能为心寻到一点依托,吴大夫信佛也算不得奇怪。
班贺走向供奉师父牌位的房间,拜拜师父,说不准师父在天上保佑他,梦里能指点迷津呢。
若是魏凌在,他就能立刻告诉班贺,拜祖宗是没用的,该倒霉的时候拜谁都不好使。
他入宫领了腰牌部署好手下羽林卫,自己也站到岗位上,淳王不仅没有出宫,反而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叫御膳房传膳。
魏凌守在殿门外,当今天子就在厚重的朱门之后,而殿内另一个人的存在,令他胆战心惊,不敢放松。
皇帝赵怀熠要单独宴请淳王,屏退左右,只留了一个内侍候命。偌大的宫殿,只有那对叔侄独处,万一出了事……魏凌想,救驾有功能连升三级么?要是升了,他可就官居一品,是老魏家光耀门楣的事。
不过要是落得个追封的下场,那一品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个指挥同知他也知足。
送膳太监排着队走来,魏凌收回思绪,亲自监督属下检查一番,抬手放行。
即便侍卫放行,他们也进不去,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全忠在门口候着,亲自一盘一盘端进去。
张全忠面容紧绷,看不出情绪,叫外边的人窥探不到半分殿内情形。实在无懈可击,魏凌只好收拾起好奇心,专心站好这班岗。
接过最后一盘菜,张全忠眉眼低垂,躬身前行,穿过前殿,越是靠近殿宇主人所在,越是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陛下,传膳完毕,这是最后一道菜。”张全忠视线全程向下,不敢四处张望。
一道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皇叔千里奔波赶回来为朕庆贺生日,又为追回朕的生日贺礼劳心费力,朕心中感动,特意让人做了些菜肴款待,皇叔千万不要客气。”
赵靖珩端坐在桌前,懒得扫一眼,不假辞色道:“明日便是陛下生辰,文武百官、诸国使臣皆要恭贺圣上,臣与诸位大臣一齐庆贺,陛下再行赏赐不就是了。”
赵怀熠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眉如墨扫,目如点漆,笑起来眼眸深邃,蒙着捉摸不透的一层薄雾。他并不接着淳王的话说:“皇叔长年在西北,吃惯了牛羊肉,朕特意找了个西北厨子做的这桌菜,请皇叔鉴赏,是否与皇叔在西北吃的一样风味俱佳。”
赵靖珩纹丝不动,目光蜻蜓点水地往菜肴上一落,随即眼睑抬起:“每日都是吃这些,已经腻了,做得再好也尝不出来,陛下觉得好便是好。”
赵怀熠不假思索:“皇叔许久没有吃宫里御膳房做的东西了,朕命他们做一些……”
“陛下,”赵靖珩加重了语气,“出宫的时辰已过,臣不该再留在宫中,于理不合。”
赵怀熠皱眉思索,舒展开眉,神情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可朕说的话,不就是这天下的理么?”
“陛下!”赵靖珩肃声低喝。
赵怀熠摆摆手,改口道:“皇叔不想吃,那就陪朕喝点酒吧。”
赵靖珩还未开口,赵怀熠央求:“几杯,就几杯。皇叔两年未回京,你我叔侄二人两年多未见,就不能赏个脸?”
赵怀熠斟了一杯酒,指尖抵着杯沿推到赵靖珩眼前。
天子斟酒,再拒绝无疑是忤逆君王,赵靖珩垂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