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暝颇有些吃味地想着,耳畔却捕捉到身后鬼车内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呼。
是阿绛所乘的鬼车。
“出什么事了吗——”
落在车门边的朝暝本想挑帘,指尖却顿了一下,并未入内。
“只是方才车轮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车内的阿绛声线放缓, 温声答:
“妾身没事, 朝暝大人不必担心。”
朝暝松了口气。
正欲离开时,忽见一只手轻搭在车帘上, 淡粉色的指甲,指尖修得圆润, 她轻撩车帘, 让朝暝能看清昏黄烛光下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身影。
“朝暝大人……要进来吗?”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由于她口吻寻常, 朝暝乍一听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话想说。
直到他瞧见阿绛的手指已经落在衣带上,他才慌里慌张地将车帘扯下,动作飞快地关上了外面的小门。
“——我没那个意思!”
朝暝咬着后槽牙挤出了这么一句。
周围有妖鬼好奇朝这边打量,被恼羞成怒的朝暝瞪了回去。
“我真不是来——”隔着镂花小门,面色尴尬的朝暝尽量向她解释, “我替你向月娘借书也不是为了这个, 你……你不用这样。”
阿绛看着小门上倒映的身影。
少年扎着高马尾, 身型清瘦,靠近她的时候, 没有那些酒肉妖鬼带来的浊气。
干燥又清爽,和那个长得与他很像的姐姐,还有琉玉小姐身边的那些女使一样。
阿绛袖中紧绷的手指松了几分,软软垂落在膝上。
“那妾身没有办法感谢您了。”
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价值。
“不用你谢,”朝暝挠了挠脸颊,轻声道,“我就是看你喜欢,想给送你,也不为别的,你要是觉得喜欢,就算是最好的感谢了。”
阿绛认真答:“我喜欢的。”
“那就好。”
朝暝还想说些什么,却怕再说几句,她又要叫他进去。
“那你早些睡。”
镂花小门上的倒影消失了。
阿绛挑开车帘朝外探看。
竹林风声婆娑,月华如练,穿过竹影洒落在鬼车车顶的玄衣少年身上。
车轮碾过颠簸不平的小路,队伍中隐约有姑获鸟的鸣叫。
阿绛倚着车窗,不知为何瞧了他许久。
直到右眼处再度传来刺痛。
她咬住舌头,以免再度发出声响引来旁人的关注。
是生病了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记不起来了。
……还是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吧。
-
抵达咸池鬼道院时天光大亮,掌管此间鬼道院的院长带着十多名妖鬼于门外相迎。
“……昨日我们收到尊主尊后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将招贤令发往整个咸池城,今日一早,便有二十余人族女子前来鬼道院,想了解到鬼道院授课的事……”
琉玉很难不多瞧几眼这位院长额角上的肉须。
还好,除了这一对像虫子的触须,院长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老者,比时常甩着八爪鱼似的触肢的揽诸要好许多。
她敛去打量神色,问:
“可有了解过她们水准如何?”
院长笑容慈祥:“在尊后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不过我等粗略了解了一番,能识字断句,这就很不错了,还有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通晓诗文,能解经书,更是绰绰有余。”
琉玉略觉意外。
“应该是最早被送去献祭邪魔的女子之一。”
墨麟向她解释:
“据说当时大晁帝室送去的,都是宗室女子,受孕魔胎后,她们的体质被妖鬼之炁影响,即便未开炁海,寿数也不同于寻常凡人了。”
琉玉偏头看他:
“所以即便她们是人族,也会被修者察觉出身份。”
“没错。”
琉玉穿过遮蔽天光的槐树,在这一片绿意深深中有些出神。
很快,院长带着他们见到了那些人族女子。
如他所言,这些人族女子并未开炁海,是没有踏入仙道的寻常凡人。
但从她们面容的沟壑,和眼中沉积的世故来看,她们的年纪显然远比在场所有人和妖鬼都大。
“我与山魈他们要去检查城池的疫鬼防御部署,你在这边,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我。”
琉玉理好衣摆坐下,闻言不禁抬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事?你去吧。”
待墨麟离开后,对面有一位老者忽而开口:
“尊后是阴山氏的后代?”
说话的老者头发花白,布满沟壑的面庞有层层叠叠的褐斑,望向琉玉的眼是灰白的浊色,琉玉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看清自己的模样。
但她衣着十分整洁,腕上素银首饰,面貌并不颓唐,反而比这鬼道院里大半不讲究的妖鬼要有精气神。
她身后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子,也似乎隐隐以她为首。
“没错。”
琉玉回答道:
“敢为尊驾籍贯何处。”
面见尊后的场合,这位老者并未有半分怯场,手中甚至还握着缝到一半的鞋垫。
“中州天虞,从前也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呢,如今王畿败落,天虞恐怕也成了乡下地方了吧?”
她说得没错,自世族崛起之后,王畿周遭诸城皆渐渐落败,南陆仙都成了大晁实际意义上的王朝都城,仙家世族皆汇聚于此。
琉玉笑了笑:
“玉京在尊驾眼中,不也是乡下地方吗?就连阴山氏,在尊驾从前的年岁,应该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养马户而已。”
对面的众妇人打量琉玉的神色似有微妙的变化。
方才这位贵女进入鬼道院的排场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