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就摆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她敛了方才语调里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几分,咬字柔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有种将他整个人砸得头晕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没有嫌弃,留了下来,还说很喜欢。
因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呼海啸般的动荡。
就连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间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迹,能将他心底那些阴郁晦涩的心绪冲刷殆尽。
“好。”
他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却因略显低哑的语调,和此刻过近的距离,让琉玉脑海里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清晰。
冷香缭绕的集灵台,月色透过窗纱照在他汗水淋漓的额角,落在她同样浮着薄汗的锁骨上。
九幽百花不生,她却每每会在那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繁花次第绽开又闭合的光怪世界,通过嵌在她身上的另一道体温,从里到外烧遍她全身。
太过久远的记忆。
曾经和这个人一样,在她的记忆里落尘。
却在此刻被翻检出来,将雾蒙蒙的尘埃抖得到处都是。
琉玉像是被烫到般,莫名生出几分燥意。
她眼尾瞥了眼窗外尚且还算早的月影,斟酌思虑之际,却被他忽然拉了起来。
“方才要跟你说的事,还没说。”
他的声线似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引着琉玉在桌边站定,他垂眸望着桌上沙盘道:
“鹿鸣山那三千妖鬼虽然战力不俗,但这百年来都作为流寇藏于山野,其中不乏有食人者——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先交给神荼郁垒他们教化训练。”
琉玉定定瞧着他。
话题转移太快,倒显得她刚刚的躁动很没有定力。
呵呵。
要比谁有定力是吧。
“……怎么教化?”
墨麟隐约觉得她的语调肃然几分,但也并没有太在意,继续道:
“关起来,每日训练消耗大量体力,但五日内只送粥,忍得住不吃同类的留下,忍不住的当场斩杀,九幽初创之时,也是用同样的办法筛选的。”
琉玉颔首。
对养尊处优的世族而言,五日只吃粥食非常残酷。
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流匪百姓而言,却完全足够生存。
如果这种情形下,仍要残杀同族,可以想见,他们对不是同族的人,手段只会更加残忍。
“好,”琉玉想了想,“明日我便知会朝暝,军费从我的账目上走,神荼郁垒他们,我会单独备一份俸禄。”
墨麟抬眸瞧她,微微上扬的语调里有很淡的戏谑意味:
“大小姐出手阔绰,他们定不会怠惰。”
尖尖的下颌轻抬,琉玉不置可否地弯弯唇。
墨麟又垂眸看向眼前沙盘,宽袖下,骨骼分明的手指挥动,沙盘上的兵棋随之而动。
接下来他的话,令琉玉心惊胆战。
“九幽如今驻守妖鬼长城的守军有五万,十六城鬼道院内随时可供召集的兵力,大约有六万,长城守军皆是精锐,轻易不可调动,鬼道院内的妖鬼虽不如长城守军,但修为约莫在四境到五境之间,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若想要太平城,命十二傩神之一,率两城之鬼道院妖鬼,即可收入囊中……”
琉玉听他谈九幽的兵力,谈鬼道院的部署,听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眼看他在说下去,琉玉连他们九幽武库封印都要知道怎么解了,她不得不打断他:
“——你跟我说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墨麟双手环臂,淡声答: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
琉玉微怔。
以前她对九幽妖鬼充满抗拒,墨麟虽认定了要娶她,但九幽并非是他的私产,他可以给出自己的性命,却不能将九幽也给出去。
他最大程度能给出的诚意,也就是让琉玉掌九幽财权,让她和背后的大晁放心。
真正至关重要的兵力,为了九幽的安全,他仍握在自己手中,不会透露分毫。
但现在却不同。
她从她奢丽的仙宫走下凡尘。
她与世人厌弃的妖鬼同塌而眠,同桌而食。
她知晓妖鬼经历的苦难,心甘情愿的走进妖鬼的世界。
甚至有比他更加宏大的构想——人族如何生活,她便要妖鬼便如何生活。
而他能替她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她下嫁于他,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称她为“世族之耻辱”,他也不能替她杀光那些非议她的人。
琉玉看不透他此刻的思绪,只觉得那双幽绿眼眸流转着忽明忽灭的光,像引人深陷的漩涡。
她想,还好前世她连演都懒得演。
否则冲他如此好骗,整个九幽,岂非易如反掌?
“不用你的人。”
琉玉捻起一只兵棋道:
“太显眼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我,近些日子一定会有世族对太平城出手,先让他们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当就当那个黄雀。”
即墨瑰这个假身份还未落实,不便出手太早,成为其他世族的靶子。
琉玉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你把九幽的底都透给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一直在骗你怎么办?等你彻底信任我,我就出卖你,逃回仙都玉京——”
墨麟默然不语。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并不清楚仙家世族对妖鬼的鄙夷已深到何等地步。
她所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接纳了妖鬼,寻常人就连编都编不出来,又怎么能骗得揽诸对她彻底拜服,骗得山魈对她放下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