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悬在半空的那一掌却仍好似被一种无形的威慑制住,迟迟不敢落下。
琉玉觉得好笑。
她与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离开九幽时,更是毁了结契书昭告天下,两人从此和离,各不相干。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畏惧墨麟至此,不敢轻易杀她。
而就在燕无恕举棋不定之际,蛰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绽,猝不及防从雪中起身猛扑——
“小心!”
燕无恕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并不慌乱,因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伤到他半分。
——本该是如此的。
就在此时,一阵凄清铃音毫无征兆地自琉玉怀中惊响,传彻雾影山。
叮铃。
叮铃。
伴随着这道清越铃音而来的,是自苍穹覆压而下的、令在场众人几乎无一能反抗的【势】。
势,乃武者炁海所化气场。
有出身高贵者,如在场的仙家世族子弟,每个人都会传承自家独特的【定势】;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无恕,凭自身天赋也能自创出独属于自己的势。
但还有千万里挑一的鬼才,不仅能独创定势,还能将势存于法器之中,违逆天地法则,借势于人——
就如此刻从琉玉怀中飘出的那枚山鬼龙铃。
连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个人送她的这枚山鬼龙铃里,竟不知何时封入了一道势。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无暇多思。
众人只见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只抵死反抗的野兽扑来,趁众人被铃音压制之时,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强大数倍的猎人。
被咬断的喉管发出仅两人能听见的脆响,下一刻,脖颈动脉处的鲜血喷溅而出,如大雨浇了少女一身。
群鸦掠过深林,雾影山疾风阵阵。
一切发生只在刹那,在场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结舌。
他们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术长大,何曾见过这样不体面的招数?
尤其这个人还是阴山琉玉。
那个从前被盛赞为“巫娥出峡,宓女凌波”的……阴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乌衣青年脸色灰败,喉咙里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无处借力的双腿胡乱蹬了几下。
但直到断气,他也并未摆脱那铃音加注于他身上的势。
燕无恕死了。
琉玉也支撑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颠沛,体面何足挂齿。
虽然她压根不记得这人是谁,不过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样,干脆就随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个身,琉玉望向远处的城池楼阙。
风雪茫茫,雾影山的山脚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里。
感受着生机一点点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憾然。
人间事,一步错,步步错。
若她当初不那么年少气盛,为给阴山氏争一口气而嫁去九幽,或许就能在阴山氏被围剿时及时驰援。
若她嫁去九幽后不因心中郁结而不问世事,或许就不至于对大晁的局势一无所察,错将敌人当做可以信赖的同盟。
若她与墨麟成婚的百年里,正眼瞧一次那个妖鬼夫君——
借势如借命,也不知被她借走那么多势的妖鬼,如今死在了哪个旮沓。
最后一口气在雾影山的风雪里消散。
琉玉轻轻阖上了双眼。
*
或许是怨气太深,琉玉发现,自己死后竟魂灵未散,乘着仙都玉京的风雪自九天飘落人间。
她看着众人带着她的尸首回到仙都玉京。
看着得知她死讯的檀宁和老仆哀恸欲绝。
甚至看到九方彰华亲自替她敛尸,于暗室中为她刻下碑铭。
还有一个最令她意外的身影。
——墨麟。
世人眼中的妖鬼墨麟,强大、狠厉,翻手为云覆手雨。
以至于仙家世族不敢与他正面为敌,铸造妖鬼长城,要他立下不犯之誓,率领妖鬼永居长城以北的北荒九幽。
但琉玉身死那天,她的魂灵却看到他一己之力斩杀仙都十二将,屠尽九方氏百余人,在玄武道的血泊中抱着她的尸身,泪如血涌。
这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亡于她死后的第十日。
就在她的墓碑前。
第2章
寅时三刻,夜雨淅沥。
整个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没在幽邃朦胧的雨雾中,两侧悬着猩红灯笼的楼阁人声鼎沸,击鼓吹笙不断,似夜宴正酣。
只是若定睛细看,印在昏黄纸窗上的影子却有些奇诡。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盘绕,推杯换盏的宾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只手来,还有端坐摇扇的公子,齐整衣冠后的九条狐尾,正随着言谈慢悠悠地扫过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无一是人。
原来,这些正是从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来,参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礼的千妖万鬼。
世人谓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南边的世族贵女,只怕比帝室公主还尊贵,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们九幽来吗?”
觥筹交错,暖香袭面。
山魈刚撩起内室的帘子,冷不丁地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说这话的玉面郎君歪靠着四足凭几,从他脊背处伸出的触肢稳稳端了一盏琥珀酒。
瞥见忽而出现的山魈一行人,他也并未露出异色,而是坦然迎上蓝衣少年不善的视线,笑意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