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墨麟第一次进阴山氏府邸, 却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
圃中有仙鹤,竹尽有幽室,与仙都玉京那些竞相豪奢的世族宅邸不同, 阴山氏虽是天下首富,宅邸却更重雅意。
跟在后方队伍里的山魈行过游廊曲栏,看怪石嶙峋的清池内仙鲤摇曳, 廊庑高处悬着鸟笼花架,说不出何处名贵,但就连小榭明窗上的花纹看着似乎都十分别致风雅。
他扭头对鬼女道:
“难怪尊后嫌咱们九幽土,这样瞧着, 是有点土。”
鬼女毫不自惭形秽, 抬了抬下颌道:
“那有什么,能土到尊后的心坎上也是种本事呢, 对吧尊——”
脱口而出的“尊主”二字被山魈捂了回去,墨麟瞥了两人一眼, 并未反驳。
引路的女使瞧了他们几眼, 掩唇露出了善意的低笑。
众人乘夜雪越过金漆门,只见庭院内翠帘低卷, 明亮如昼,挂在廊庑上的火玉驱散了院中寒气,庭内里里外外已摆了数桌宴席。
细雪穿过院中那株古老苍虬的宫粉梅花,落在树下往来的女使们手捧的食盘上。
玉瘦香浓处,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的红衣青年随手拨了拨案上古琴, 那古琴名为小春雷, 是琉玉十岁那年送给阴山泽的生辰礼。
“寒入玉衣灯下薄, 春撩雪骨酒边香。”
琴声铮铮,飘来青年噙着浅笑的嗓音:
“那边那个敢对我掌中明珠无礼的臭小子, 落座之前,是不是该自罚几坛,向琉玉和她爹娘赔礼?”
话刚说完,就见从旁经过的南宫镜就抄起他桌上酒壶,随手一扬,又干脆利落地放回了案上。
“冬日天寒,你们爹爹这些时日身体不佳,还是移步内室。”
对琉玉和墨麟说完,南宫镜又看向他们身后诸多属下,淡如远山的眉目神色平和。
“从这扇海棠门过去,另设了数十桌,诸位这段时日襄助我女儿,劳苦功高,又远道而来,招待不周之处,尽可相告,南宫镜在此,拜谢诸位。”
方伏藏与众多九幽妖鬼上一刻还在感慨梅树下这位华丽又招摇的贵公子,下一刻又被南宫镜扑面而来的沉静气势所慑,皆不由自主地恭敬回礼。
方伏藏见礼之后,忍不住抬眸打量这二位阴山氏的掌舵人。
难怪阴山琉玉既容色出众,又聪敏过人,还真是择父母优点长大,生来就是要做掌权者……
而下一刻,这个被方伏藏认定的掌权者就如一个寻常少女般,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
南宫镜感觉到肩头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
“娘。”少女贴着她的衣襟轻蹭,像小兽一样眷恋地嗅了嗅,“好香,您用的到底是什么熏香?”
就是这个味道。
前世她燃尽身上最后一根群仙髓,想寻到这个气息,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南宫镜垂眸轻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
“真是太久没回家了,你娘何时用过熏香?”
歪坐在矮榻上的阴山泽语调幽怨:
“枉我在此处风口上等了你许久,小没良心的,一回来竟只抱你娘。”
众人在女使们的指引下纷纷入席,站在原地未动的墨麟看着琉玉松开南宫镜,缓步走向面露疑色的阴山泽。
“华莲,白萍汀。”
早就得到琉玉吩咐的二人出列。
阴山泽听过二人名讳,知道一个是如今的相里氏家主,另一个是九幽十二傩神中的鬼医,他笑眯眯望着两人道:
“相里氏的那位大宗师早已替我问诊过,连他都寻不出病根,你二人如此年轻,竟有这份自信?”
相里华莲翻出《仙农全书》的拓本在旁准备,看向提着药箱的白萍汀。
温文尔雅的女子一边随阴山泽入内,一边解释:
“华莲虽通药理,但医术所知不多,故而此次是从旁配合,萍汀的医术自然不敢与相里氏的大宗师相比,但除了医术外,也略通一些刀刃。”
阴山泽脚步一顿。
“刀刃?”
庭院里,已经开始吃上了的揽诸回头解释:
“我们九幽的鬼医和寻常仙医不一样,仙医把脉问诊,鬼医破腹开颅,手伤了剁手,腿伤了剁腿,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汀姐医术高超,剁碎了也能拼回去的。”
阴山泽看着这位筷子使得极不利索的妖鬼,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道:
“阁下这句‘不用担心’,听上去似乎很没有说服力。”
琉玉一手挽着墨麟,一手挽着南宫镜,施施然从阴山泽身旁经过,轻哼一声道:
“反正治不好也是死在外人手里,那还不如死在自己人手里,爹爹,你安心去吧。”
阴山泽眨了眨眼,兰玉之质的面容浮上几分委屈愁容,就连一旁的相里华莲瞧见,也不免为这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惊艳。
……那位镜夫人,啧,真是有点东西。
倒是檀宁听到剁手剁脚瞪圆了眼,想了一会儿,站到阴山泽身旁道:
“我还是留下来陪您一起诊病吧。”
阴山泽大为感动:“好孩子,爹爹没有白疼你。”
“但如果非得剁手剁脚才能治好——”
檀宁望着白萍汀,正色道:
“我也可以帮你摁住他。”
“……”
内室四角燃着千枝烛台。
南宫镜与阴山氏五位族老坐在上首,琉玉与墨麟列坐下席,南宫镜屏退左右,几人在碗盘森列的食案前落座。
琉玉率先开口问:
“——爹爹的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一副不知从何开口的模样,倒是南宫镜镇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