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睫低垂,启盖取茶冲茶翻杯的动作连成一套, 颇有眼花缭乱之感,令人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他手上。
墨麟的视线却没有丝毫偏移。
“既然如此, 不知日后尊主能否成全犬子?”
案几下, 正在玉简上划字,向慕苍水传递这边消息的琉玉顿了顿。
他在试探墨麟的态度。
若是应下, 未免显得太顺着他的意。
若是不应,又让墨麟方才的轻贱之语显得过于虚假。
琉玉手心渗出细密的汗。
“成全?”
墨麟以指节抵住下颌,红穗轻摇,斜倚着望入九方潜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乌黑瞳仁。
“你的意思是让我亲手将阴山琉玉送还给她的心上人,再培养出一个同时继承九方家兵道术与阴山家儒道剑技的下一代——那个时候, 你这位镇国破鬼大将军剩下的敌人还有谁?”
“真是好响的算盘。”
轮廓深邃的青年恹恹垂下眼帘。
“如果九方家主是这个诚意, 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语罢, 没有半分迟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 在九方潜平静眸光中将关闭通讯阵的手诀起了个头。
九方少庚讶异地抬头,视线在父亲与妖鬼墨麟之间打转。
真不谈了?
这人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只差一步就要切断通讯阵时,九方潜终于开口:
“——不过身为人父的拳拳爱子之心而已,尊主未免想得太远了些。”
通讯阵中流转的金光忽明忽灭。
“而且,当初在无色城时是阴山泽下了禁杀妖鬼的命令,每逢节庆,还会赐红鸾蛋于妖鬼,我还以为……”
“以为是阴山泽自己烧了无色城,以为我将阴山泽视为恩人?”
撑着额角的妖鬼之主声线倦懒,吐出的字句却锐利如钢刀,稳而准地挑破了无数世族家主们心底最深的怀疑。
琉玉自下而上地审视着他的神色,却只看到一个冷淡得无波无澜的侧影。
九方潜呷了一口昆山虎梅:
“哦?还有人如此猜测过吗?真是新奇。”
“或许并非是猜测呢。”
“那就更该杀了。”
九方潜放下茶盏,笑语:
“这样的圣人若是活在世上,岂非将我等沽名钓誉的凡夫俗子都衬得面目丑陋?圣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死,死了才能成真圣人,否则一盆脏水下去,圣人与假君子,也不过一线之隔。”
“你我二人受累,送他阴山氏入道成圣,这人间红尘污浊之地,以巨鹿山脉为界,南归九方,北归妖鬼,就由你我分而治之,尊主意下如何?”
半夜的窗有微凉秋风穿过榻边枕屏。
屏上绘着仙人腾云驾雾的图画,在昏暗室光中散发着淡淡死气。
纵然早就知道九方氏的狼子野心,但当琉玉真的听到九方潜亲口与人谋划如何将阴山氏置于死地时,仍然会觉得寒意刺骨。
并非是她没见过世族间的权力倾轧。
而是抛去所谓的家主头衔,世族名号,这些人在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之前,都是切切实实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她从小去过九方家的府邸无数次,在学宫,是和九方家的三小姐共用一个书案的同砚。
每年花灯节结束后她都会在九方家留宿,甚至当年参加灵雍论道大会时,她用的还是九方潜送她的神玉所造的剑簪。
但两家如此交情,到最后也不过一句——
该杀。
一只宽厚的手掌贴在了琉玉的面颊上。
他的手大得能笼住琉玉的大半张脸,拇指轻轻摩挲,无声地安抚。
“我听说南宫曜自龙兑城一战后已退回王畿,怎么杀?”
琉玉眼睫颤了一下。
手上动作如此温柔,一开口却杀意凛冽。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演技还挺好的。
“他不在王畿,而在龙兑城。”九方潜道,“应该是为杀一名阴山氏的叛徒而来,没带王畿卫队,孤身一人,杀他不难,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阴山琉玉会不会有所察觉,所以若是行动,需将她这个变数算进去。”
舅舅的行踪泄露了。
可九方家若真有这么神通广大,不可能不知道即墨瑰的真实身份。
琉玉想不通,但立刻取出玉简,将这个消息传了回去。
现在不确定九方家对南宫曜的行踪掌握到什么程度,但好在南宫曜只在即墨氏设宴那日待得久些,大多数时间都在龙兑城里乱晃。
墨麟道:“十二傩神需镇守九幽,我也不会调动万鬼出巡。”
九方潜能理解他的顾忌。
“钟离氏会加派傀将保护此人,尊主只需专心对付南宫曜即可。”
墨麟指尖轻叩扶手:
“明日日落时,动一动西境虞渊附近的龙脉基石,确认你说的是真的之后,我会动身。”
“今夜就能可以替尊主验证。”
“按照我定的时辰来,”那双淡漠的眼珠凝视着对方,强调道,“否则我如何确定你们是真的能掌控神州玉玺?”
九方少庚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这个妖鬼之主还真不是没脑子的怪物,竟真让他抓到要害。
他们的确无法随时随地动用神州玉玺。
九方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平静地应了下来,又忽而道:
“阴山琉玉那边,也交给尊主了。”
“那要看你何时要我动身,”墨麟道,“同室而居,我若突然消失,阴山琉玉必定会有怀疑,以她的敏锐力,不可能会无所察觉。”
九方少庚在心底冷笑。
那倒也是。
以前在学宫,他背后随口议论她几句,都能被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