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那日见到那封信的第一眼,也认出了九方彰华的字迹。
但他认得出,和琉玉认得出,意义全然不同。
一想到琉玉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字迹,却认识那个人的,墨麟就感到一阵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你说得没错。”
因是参加世族间的清谈会,她换上了那些又轻又软的褒衣博带,发簪流苏,腰坠环佩,哪怕因为待会要用易容蝉纸而未施脂粉,也容色秾艳得令人全然挪不开眼。
墨麟眸色晦暗地轻抚着她今日这件春桃色绣金线的抹胸。
牡丹绣花贴在他掌心,他在握着绣花轻。捻。
“一想到你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去见他,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另一半跟着你去把他杀了。”
他的语调冷淡平静,但说出的话却疯癫得不像话。
琉玉的背脊抵在车壁上,口中呵出温热断续的气流,简直快要软成一滩水。
上等的丝绸和金线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若是被今日仔仔细细替她熨平衣裳的朝暝知道,定会气得半死。
琉玉抬起松软无力的手,抚着他颈上妖纹道:
“看过了我的血境洄游,你应该知道,我比你更恨他。”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暗色。
但凡是任何一个人,琉玉都不会有这样深的恨,可偏偏是他。
被九方家抛弃的时候,是她爹爹力排众议,将原本只有阴山氏族人才能修行的剑法传授给他,让他不至于沦为世族之中的笑话。
阴山氏给了他立身之本,给了他容身之地,给了他不必沦为世族笑柄的尊严。
他给了阴山氏什么?
给了致命一剑,给了不可饶恕的背叛。
无法释怀。
无法原谅。
正因自幼相识,所以他的这一剑捅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疼,哪怕是复仇,她也绝不让九方彰华如此干脆利落的偿命。
她要他跪在她爹娘面前忏悔他的罪过,她要让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
墨麟吻了吻她的眼,握住衣角,莹润玉色整个得扑向他。
“所以,我都会替你守住龙兑城的大门,在你到这里之前,绝不会让九方家和申屠家的人跨进来半只脚。”
琉玉已出了一身薄汗,手指穿插在他发间,悬空的足松松垂在他背上。
“怎么不说话?”
他抬起头,望过来的瞳孔幽深,舔了舔唇道:
“在想要给我什么赏赐?”
车外还能听到随行人的谈话声,琉玉咬着唇,在潮。红中哼声轻得不能再轻。
“……你还想要什么?”
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照着上面湿漉漉的水光。
他声线暗哑,道:
“一粒玉珠而已,大小姐,你给得起。”
丹雀车驶过崎岖不平的路。
她在颠簸中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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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途,墨麟下车换马。
乌止驯养的黑马疾跑如风,因此个头也比寻常马匹要高,墨麟的手指在缰绳上挽了一圈,轻巧从容地翻上马,回头对丹雀车内的琉玉道:
“我走了。”
车内并无应答。
乌止有些疑惑,墨麟却很浅的笑了笑,夹紧马腹朝另一条道而行。
在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挑起车帘望了一眼。
墨麟用的还是当日在钟离灵沼面前留下印象的那张脸,侧影英俊,相里华莲看着他策马而过,心道这小白脸还挺有本事,能睡能打的。
……要不然她也从相里氏选几个模样不错的,送到这位即墨小姐枕边?
话本里的都这么写的。
臣子要想在君主面前地位更稳固些,都要送女儿去当后妃。
相里华莲撂下帘子,开始琢磨起这个事。
抵达洛水已是戌时三刻。
给他们提供落脚之地的,是洛水一个名为樗里氏的小世族,这个洛水清谈,名义上也是由樗里氏广邀世族来此交流,兼认识认识这位即墨氏的后起之秀。
九方少庚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
自从那日他被琉玉揍得面子全无,和钟离灵沼灰头土脸地逃至申屠氏的城池后,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钟离灵沼更不服气,但仙都玉京派人来接她回去,她不得不走。
而九方少庚却不一样。
相里氏是依附于九方家的世族,现在在他的手里丢了,他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他安全脱身的当夜,就给长兄寄信,向他求助。
九方少庚知道,在九方家如果还有一个真正疼爱他的人,那就只有九方彰华了。
果然,得知此时的九方彰华立刻将情况了解清楚,确定太平城很难夺回来了之后,九方彰华也没有放弃,他在钟离家与申屠家之间周旋,替弟弟亡羊补牢。
丢了大半个相里氏,至少得保住剩下宗族和龙兑城,让这个即墨氏不至于飞速崛起。
日后再徐徐图之,也不是没有希望。
有了长兄的嘱咐与安排,九方少庚的心定了几分。
但他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想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回家之后要如何面对父亲的惩戒,而是当日那个将他痛揍一顿的即墨瑰。
明明和阴山琉玉长得完全不同,修炼的术式也千差万别。
可那种笼罩他在心上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她摁着他一拳一拳往脸上招呼的样子。
九方少庚时常梦见她。
惊醒之后,一身冷汗。
车轮声由远及近。
内室饮茶的青年放下茶盏,趿着木屐行至门边。
月白宽袍下探出一只骨节如竹的手,执起了一盏侍从递来的琉璃灯,莹白淡光穿过通透琉璃,在青年冷白侧脸上打出挺括阴影,姿容淡雅,如玉雕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