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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他(157)

作者:垚先生 阅读记录


在漫天石灰里,在雪白甜蜜的糖霜里,在匠人酸腐的汗水里,沈夫人总是日复一日,低着头,一针一线绣着嫁妆。沈黛时常感慨,沈夫人的耐心真好啊,看见她,他就能宁静下来,觉得他身为沈夫人的儿子,也不是很糟糕的一个人。

沈黛回来的时候,天已暗了,沈夫人坐在隔间的桌子边,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手边放着竹篓筐和一只饭碗,筷子架在碗上,一只白馒头卧在筷子上。碗里没有冒热气,沈黛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凉透了的白粥。

沈夫人在绣一只男人的靴子。

沈夫人总是在晚上灯光灰暗的时候绣“下妆货”。所谓的“下妆货”,就是女方嫁入夫家时要送给夫家仆从的绣品和礼物——譬如鞋子和荷包。她选在晚上绣这些是因为灯光昏暗,看不清经纬线,从而使得绣工不够鲜亮平整。但因为只是“下妆货”,苏夫人的要求并不高,常常只是随便翻一下,沉默着,也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然而很明显,沈夫人手上的这双靴子材料上乘,内绸外纱,还特意绣了别致花样,根本不像是仆役穿得起的东西。沈黛心里纳闷。

沈夫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微笑道:“黛黛回来了。肚子饿了吧?快洗水吃饭。”

沈黛走到水盆边,“哗啦哗啦”,用手舀水净手,洁净的水将那些臭男人的味道冲走。他坐到桌子边,一口馒头,一口白粥,打量沈夫人手中的活计,问;“阿娘,新姑爷的靴子也要你绣啊,新娘子不自己绣?”

沈夫人用力拔出黑靴子上的针,一不留心扎了手,用嘴咬住手指,眨着眼睛微笑看着沈黛。沈黛有种感觉,阿娘是借机避开了这个问题。

沈黛问:“不点蜡烛吗?太暗了对阿娘的眼睛不好。”

沈夫人嘬着手指,“蜡烛又涨价了。还是灯油节省些。哦——我给你买了笔和砚台,收在柜子里了。比不上你爹平日里用的那些,可掌柜说很经用,正适合初学的学生。纸还是太贵,等我存点钱再给你买。”

爹是沈夫人教给沈黛的一样东西。她总是无意识地将有夫君和没有夫君的两种生活做比较。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解决不了的困难等等,她就会说,你爹在的话会如何。但凡给他一件好东西、满足一个心愿,她又会说,这是你爹希望给你的。

其实,沈黛不在乎那个人,他拥有的一切美好之物都是自己阿娘给的,仅仅只有阿娘。阿娘依赖夫君,而他的愿望是照顾阿娘。沈夫人总是把夫君挂在嘴边,不过,近来,她说得少了。

沈黛说:“谢谢阿娘。我会节俭着用的。”

沈夫人叹道:“可惜我不认字。也没能力给你请先生。你爹在就好了。厨下的陆大娘认些字。你去讨教她吧。”

“阿娘,陆大娘只认识牌局上的字。”

“不可以吗?”

“可以,我有空去向陆大娘请教。”

沈夫人再次露出笑容,“黛黛真听话。是个好孩子。”

“沈夫人,沈家儿郎真乖巧啊,以后定会有出息的,你是个享福的人啊!”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用布帘子隔开,外屋的匠人总是偷听他们母子说话,时不时还要插上一句话。让沈黛很窝火。

沈黛默默用筷子拨弄薄粥,吃完,从怀中掏出银票,轻轻拍在桌上,推向沈夫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沈夫人小心点说话。

沈夫人压低声音问:“哪来的?”

沈黛指着银票上的数字,“阿娘,这是多少?”

沈夫人皱眉,小鸡啄米般认着上面的字,“壹佰——金?”她吸了口凉气。

沈黛站起来,小心翼翼叠起银票,走到床榻边,棉枕头下有个洞,他伸手进去,把银票藏在里边,最后拍松枕头。

沈夫人放下靴子神情凝重地问:“黛黛,不会是你偷的吧?”

沈黛神色淡淡:“阿娘,不值什么。我们觉得这些贵重,别人可能只觉得这是一点点施舍。不是偷的。是别人赏我这个乞丐的。”

沈夫人脸色在晃动的烛火下暗下去。

沈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活得像是个乞丐。

可他阿娘并不愿看他这般自哀。

沈夫人说:“给你这东西的人一定是个外乡人。这里根本没有兑这东西的庄子。到头来,枉费了他一番心意。找机会还给他。”

“一张废纸吗?”沈黛噙着这句话,“有朝一日能出去,就不是没用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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