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沧浪(2)
苍厘想这毒的发作大概与心中杀气关系不小。又听凌安随意试探道:“你怎给人害成这样?”
“想害我的人很多,习惯便好。”苍厘听见屋外扑簌有声,起身开窗。一道鹰影挟裹着腥气,流星般坠在他臂上。
“你会驯鹰?”凌安眉毛一抬,道这鹰羽成色如浆,双目锐似金石,是养得极好的鹘鹰,“罗舍城中能养这种鹰的,怕是不多。”
“先生既看破我身世,我也不与先生委蛇。”苍厘摸出一方帕子,将鹰爪钩上的血迹拭净,“如果治不好这病,我便不好作为使者参与此次圣阙大典。”
“还管什么典不典的,这病治好需得三年。”凌安笑了一声,“别太荒谬。”
“确实荒谬。”苍厘心叹一气,抬臂将鹰送上铁架,淡淡抱拳行礼,“无论如何,苍厘谢过先生。请先生定下地点,三日后再行拜访。”
——而今三日之期已满,天一亮便是时候赴约了。
苍厘好容易抓过莲子茶咽尽,喉头风波暂息,脑瓜瓤子又嗡嗡起来。
那边打更人刚走远,隐隐的梆子闷声尚未湮没在夜色中,这头路口官道的桑树梢上已颤巍巍滚起喧天的锣鼓,将他没关严实的窗缝都震得开了。
这热腾腾的喧闹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喜庆,分明是揣着大好亲事有备而来。
苍厘怔了怔。他很久不曾听闻罗舍城中有什么喜事了。正疑惑间,那欢腾已停在驿站前,悄然结了尾落了幕。
看样子不打算深夜进城。
想进也进不去。苍厘想,今天又有“极凶之刻”,王令不允,哪边的人来了都不管用。
至于被关在城外的是谁,安天锦根本不在乎。
缈姬曾说安天锦是灾星降世,后来果不其然被她言中。罗舍本为西凉五城之首,逐渐因着新布的奇刑厉律式微,不复以往繁荣。城里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是跑不了的。
譬如缈姬。
譬如他自己。
苍厘起身去阖窗户,想在天大亮之前再歇会儿,免得等了三日的凌安又瞧出杀气,不兴教棋。
手挨上窗页的时候,眼睛只被不远处那一溜血红的婚队吸了过去。
对着驿站大门的是顶风尘仆仆的宝山轿,一个蒙着榴花盖头的新娘正被丫鬟扶着下得轿来,晃悠悠朝门里走。
是东陆的送亲队。苍厘想着,忽然觉出不对。
他又朝那新娘子看了一眼,眉尖不由蹙起,还在嗡嗡的脑子里好似化了个冰块,一股冷意逐然浇了下来。
第2章 向来有一些格局
古时西凉女子出嫁,手中必要捧一只龙血石榴。
这石榴诞自沧浪川尽头,传为龙血浇灌而生,表皮艳若碧蜡,蕊心灼如赤露,与一般石榴不同。
而鬼烛独爱龙血。
据说,鬼烛是龙神历劫时的恶念所化。龙神形散后,它失去依托,日夜游荡于暗影的罅隙,但凡在烟火中得了龙血石榴的香气,便会借着月光显形,一道歪风将新娘裹进枯坟老崖,与之交媾,生下鬼胎。
这鬼胎唤作幽独,生得十分可怖,因长于黑暗之中,故而天生无目,最喜欢吃小孩眼珠。
此等凶邪的传闻一经蔓延,新嫁娘出阁再不捧石榴。
今夜风清月朗,苍厘目力不若以往,仍清晰看见新娘手中沉甸甸拢着的,正是一枚硕大的龙血石榴。
只在灵庙中见过的贡品,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一名东陆新娘手中。
他觉得怪异。又将轿子与轿旁列着的卫队随从打量一圈,发觉那轿帘与旌旗上皆绣着紫极星宿纹。
这队伍来自天雍府。不知要往何处去,更不知为何要令新娘子犯下这等不大不小的忌讳。
苍厘揣着一丝疑惑合上窗户,重新躺回榻间。窗页极薄,他却再听不见外头动静,仿佛那阵赤色喧闹只是他痛出的幻觉。
苍厘摸了摸枕下压着的白隼令,熟悉的温凉让他稍感心安。
这令一截拇指大小,取世上飞得最快的白隼喙打磨而成,落在手中温沉沉的,如同上好的墨玉勾。
当初是缈姬亲手予他的信物,如今也是他与灵庙之间余下的最后一点联系。
离开灵庙后,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驿站。一来二去,同进城贸易的驼队和赤脚商人混得熟了。等到推杯换盏的地步,常常有人想买他的白隼令。从一盒黄金酥叫到一斛衮东珠,都被一一拒绝。
苍厘知道安天锦的耳目一直守在左右,倘若痛快卖了,自己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但有些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苍厘握着白隼令迷糊过去,没多久便给一记风声甩醒。他看着魆麻麻的窗缝,只觉月亮被风吹没了,外头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