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56)
但看到谢霖时,纪渊又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可能是在他进门前先有小厮来通报,这并不像谢霖往常的作风。
但这只是一个小细节,如果非要说哪里让纪渊感到不适,可能是谢霖变得有些——温和。
进门的谢霖穿着往常习惯的青衣,长袖飘飘地漫步进来,见到自己,甚至还微笑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不再向前一步。
这个距离还是过分远了一些,纪渊有些不满,并且将谢霖奇怪的感觉归结于他散下来的头发——往常谢霖都会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
纪渊依然观察着谢霖,试图从他一举一动间看出奇怪的地方。
“有什么事吗?”纪渊问道。
谢霖微笑道:“想必殿下已经收到圣旨,赐殿下参政权,并与乐王殿下一同处理江北瘟疫一事。”
“所以呢?”
“明日便要上朝,霖来看看殿下是否有什么需要。”谢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
皇子第一次上朝,从服制到礼仪,从朝中事务到官员关系,无论哪一项都是大功夫,一般来说会有一个周目的准备时间,只是如今瘟疫情势严重,又是年关,所以只能让纪渊尽早加入。
谢霖说着,将手里的材料放到石几上,一旁就是宋梓明的琴,后者乖顺地收了收琴,站起身来说道:“若是谢大人与王爷有话说,在下先告退了。”
纪渊还没说什么,谢霖却直接抬起头来,冲宋梓明温润地笑了一下,说道:“无妨,霖本以为殿下会有什么问题,现在看来……”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纪渊身上,“现在看来,是霖打扰了。”他低着头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今日收到圣旨后,纪渊一刻不停地呆在书房里,将御书房里送来的奏折看了个遍,对朝中诸臣之间的关系也多少清楚些,今日更是在头脑里又盘算了一遍,只是事情琐碎繁杂,十分耗费精力,正巧宋梓明前来送糕点,这才与他放松一下,没想到就被谢霖抓了个正着。
纪渊终于知道谢霖哪里奇怪了。
这人从刚进门开始就是笑着的,看见宋梓明在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崩坏的表情,反倒还温温和和地与他讲话,换做往日的谢霖,哪会这样从容。
莫不是吵一架脑子坏掉了,或者是又盘算些什么坏主意。
纪渊皱了皱眉,心下不爽,看着谢霖就要走,冲那人背影说道:“将你的破本子拿回去!”说着,抄起石桌上的材料,冲谢霖扔过去。
那应该是个用了很久的本子,触手的瞬间都能感觉到纸张薄薄的,应该是多次翻阅记录,一个本子厚了又薄了,不知多少年岁。
上了年纪的编绳在掷出去的瞬间,撑不住分崩离析的张力断开了。
纸张飞散在空中,撑着风悠悠地下落。纪渊没想到本子会散开,隔着飘散的黄纸,他捕捉到了谢霖轻微抬起的眉头。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可能还有一些失望,纪渊又仔细看了看,一瞬间很短,再仔细看,又来不及看出些什么,刚刚那些情绪像是自己的脑补,谢霖根本没有什么浓烈的情绪。
纪渊等着谢霖发作——当然不是那种破口大骂,他知道谢霖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谢霖的发作是闷声变作石头,往往呈现在捏紧的指尖和绷紧的下颌线,眼睛一定是垂下来的,用沉默和假装淡然来无声抵抗。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谢霖的反应纪渊都知道,怎样伤到他,纪渊也最精通。
就是要这个场面,当着宋梓明的面,要他跪下来拾掇那碎了的本子。
谢霖最宝贵的,不就是他那些少得可怜的自尊么。
谢霖久久地没有反应,直到最后一片纸张落了地,他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乖顺地蹲下去,甚至跪下去捡那些页面。
这是他用了很久的本子。
可能从刚进翰林院开始,就会在上面记录一些朝中秘闻和官员党派。今朝为了给纪渊借阅,他还专门又整理了一遍,将其中比较重要的标注出来,晦涩复杂的批注在旁。
没想到这老伙计落得个和他差不多的下场。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地面还是潮湿的,尘土沾湿了青衫,谢霖一页一页将本子捡好,直到最后一张,落在了宋梓明的脚下。
白衣人许是看不过去,想要弯腰,却被谢霖止住了。
“公子穿的白,多谢。”
确实,宋梓明总是一身白衣,真让这冬泥惹脏了,可不好看。
谢霖在宋梓明面前弯下腰去,屈下膝去,往日高傲的透露终于低下了,他不再是翰林大学士,不再是谢家独子,也不再是皇子侧妃,只能是一个被旁人掉了书本的普通热,现在要弯下腰去捡那一页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