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碧(4)
那人回过身,聊胜于无的星光之下,无法看清面容,只有语气听来似乎很惊讶。
“咦,小石头,是你。”
话音未落,墙头上又越出一个黑影。那人笑了笑,做了个简短而莫名的手势,像是邀请,又像是告辞,便向前跑去。风入松视寄白石如无物,紧跟着没入前方染缸般浓重的黑暗。寄白石握剑的手在颤抖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颤抖。猛地一声凄厉的巨响,两片房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惊起树上乌鸫不甘示弱的抗议,这动静足以叫醒半条街的人——不过他们也许会以为只是一个不祥的梦境。奚青尘终于也现身了,他呼吸急促,眼睛里却闪烁着那种谵妄病人般狂热的光亮。
“白石,快追,”他喊道,“星石在他手上!”
好漫长的一夜。东方的天色开始消解,像一层一层揭开的薄纱,寄白石想,好漫长的一夜。似乎从昨日已开始,从多年前已开始,他就这样在漫无尽头的道路上奔驰,心中充满绝望。为何绝望?对什么绝望?奚青尘就在他身侧,他太快了,寄白石需使出全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他过于鲜明的喘息,直让人怀疑那胸腔会不会突然爆裂。他们很快出了城,奔往江边,江水上笼罩着黎明前灰绿的天光,一切更加明亮。寄白石看见前方的二人骤然停住了步子。
他们已经到达江边的石矶,前方无路,凸出江面的三丈怪石,像巨兽竭力伸出的唇吻。江风极冷,即使七八月间,挟带着水花溅落在身上,那寒意足以销魂噬骨。
“你们追我做什么?”那人终于说话了。“我不是凶手。”
风入松道:“你若不是,为何要跑?“
那人道:“脚长在我身上,我想跑就跑。何况诸位好像也不是被主人请来的,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你们是为什么半夜造访?为了这块石头吗?”
他手里仍托着那块落星石,似乎这时才觉出它的沉重。那的确有可能曾是飞迸散落的光焰,粉身碎骨的力量,但在这江天之间,仅是一捧凝固的余烬,对任何质询,只报以坚不可摧的沉默。那人将它从右手倒到左手,忽然又问道:“是用来铸剑的?给谁用?你,你,还是你?”
他目光从三人脸上依次扫过,那好奇非常纯粹,被扫到的人却唯有默然,甚至风入松一句坦率的关我屁事,也被扼在喉咙里一般不能发出。奚青尘道:“阁下有什么条件,可以尽管开口。”
那人道:“算了吧。”随手往后一抛。他动作看似不快,却连离他最近的风入松也来不及阻止,那石头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许久才陷进江心浑浊的晨雾。奚青尘喉中挤出一声干涩的呻、吟,寄白石猛地转头去看他时,那人竟也跃下了石矶。三人冲到巉岩边缘,竭力往下张望,只见前赴后继的浪头在石滩上碎成雪白的泡沫。
奚青尘突然蹲了下来。寄白石在他身后,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奚青尘的面前,又无他的立足之处。
风入松将手放在奚青尘肩上,道:“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他这么一个刻薄的人,这就算是安慰。奚青尘笑道:“没事。”站起身来,神色已经一如往常。他重新敛好被江风吹得十分狂乱的头发,叹道:“真是一个疯子。”
风入松:“也就跟你不相上下吧。”
“太抬举我了。”奚青尘说。“白石,你知道他是谁吗?”
“师无畏。”寄白石说,被这一天之内连续的失手刺激得完全麻木。“他就是师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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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白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师弟。”这就是师无畏给寄白石的第一个评价。很久之后寄白石才明白,纵然是笨这个字,也有很多不同的用法,对师无畏而言,未必是存心褒贬,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只能是一种耻辱。这耻辱无法洗刷。出自师无畏之口,寄白石不能反驳。
寄白石十三岁拜入苍梧山,不是每个志于剑的少年都有入山的资格。他当时的师尊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他,于是向苍梧的掌门写了一封荐信,称他为百年难遇的良材。老师傅的骄傲溢于言表,但苍梧山最不缺的就是百年不遇的良材,寄白石入山第一年,谁都打不过。师无畏是他的大师兄,每个人都知道他会成为苍梧山的下一任掌门。八年后寄白石成了苍梧的掌门弟子,但师无畏早已离去,再也不曾返回。
他没和师无畏打过多少交道。他更多的了解反倒是从师无畏离去之后,从其他地方得来;从掌门和长老们赞叹却不乏遗憾的目光里,从师兄弟们窃窃的私语里,从对手的怜悯,蔑视和叹息里。鸡鸣即起,人定乃休,日常行坐,不离剑一步,这可以让他在短短数年之内脱颖而出,成为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但却不能撼动那无所不在的名为师无畏的法则。他是老虎兴尽而去后被仓促推举的猴子,被赋予无能承担的重任,他能做到的每一件事,都只是说明他做不到另一件事。他战胜的每一个对手,都指向他无法战胜的对手。他是否无法战胜师无畏,这有待商榷,因为两人没有真正比试过,但对师无畏以外的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那问题就不在于师无畏。后来他败于飞云涧,输掉了镇派之宝碧玉簫和整个苍梧的颜面,对着面壁三年的重罚,生平第一次选择了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