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时甚至按捺不住,险些就要豁出去,朝李隆基质问,吵闹,甚至置自身性命于不顾,让李隆基给她一个答案。然则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杨家一户七十余口人。李隆基越老脾气便越难以揣测,一旦她被下狱,势必将连累所有依靠她的亲人。
她甚至连哭也不能好好哭一场,终日处于绝望之中。
她静静坐在月下,忽然明月当空,万籁俱寂,秋风初起时,天地间有股兵杀之气,恍若令她看见了死亡。何时若自己死了,兴许便不再有这许多烦恼。
黑气在庭院中涌来,杨玉环只是麻木地看着面前这一切,事实上她做过许多梦,每个梦都是如此开始,聚集为大姐容貌,低声告诉她,让她为自己报仇。
“回来了吗?”杨玉环低声说。
“回来了。”那黑气聚集为杨国忠身形,杨玉环顿时一怔。
杨国忠衣衫破破烂烂,犹如寻家的孤魂野鬼,从花园中走来,摇摇晃晃地靠近杨玉环。
杨玉环蓦然一惊,踉跄上前,凄声道:“哥——”
“贵妃娘娘?”宫女问道。
杨国忠一个趔趄,扑向杨玉环怀中,杨玉环瞬间醒悟,抱着他跪坐于地,回顾。
“别出来。”杨玉环平静地说道,“做了个梦,让我静静。”
宫女应了声,杨玉环跪坐于地,杨国忠满脸污黑,一身尽是烂叶与树枝,躺在杨玉环怀抱里,颤抖着抬起手,低声道:“我……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杨玉环急促呼吸,杨国忠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要……我要见……陛下。”
杨玉环转头,紧张地看四周,再低头注视杨国忠,泪水落在杨国忠脸上。杨国忠抬起手,拭去杨玉环的泪,说:“我拼着这最后一口气,回来见陛下……只为……有……一句话,想说……”
杨玉环悲恸道:“不……不,你马上走,现在就走!走!”
夤夜,宫内一片混乱,手持火把的内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贵妃所居住的后殿。李隆基快步走来,身后则跟随着李龟年。
李隆基随手一指殿外,示意李龟年等着。
“雅丹侯说……”
“朕是九五之身,何惧一妖怪?”李隆基答道。
李龟年便只得在外等候,李隆基迈进殿内,只见杨贵妃守在榻前,榻上躺着一身外袍破破烂烂的杨国忠。
李隆基静静看着,杨贵妃梨花带雨,已哭得不成人形。
“你来了,凡尘间天子。”杨国忠闭着双目,疲惫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面对这熟悉的脸庞,竟是一时不能戟指怒斥,曾几何时,此人音容笑貌,似仍在眼前。
“你觊觎的,始终是朕的大唐江山。”李隆基说。
“你又何尝不是少不得我?”杨国忠缓缓道,“实话说,昔时我确实有过几分不忍之心……从今往后,千秋万载的史书上,唯独骂我,不会骂你……当上人间天子的,又何曾尽是光明磊落,赤子之心?不过半是圣人,半是……罢了。”
君臣之间,心下了然。
杨国忠这些年里,为李隆基背尽了骂名,若不是他为李隆基如此敛财,大唐国库也断无今日鼎盛之状。自古守成之君麾下,从来就少不了奸臣。朝中弹劾杨家日渐声隆,唯独杨国忠心中清楚,李隆基亦是凡人,是凡人,便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贪婪与执念。
而他杨国忠,不过是当了李隆基的影子罢了。
李隆基沉声道:“你就是泾水中那条黑龙。”
“不错……是我。”杨国忠疲惫道,“这就走了,这具身躯……还你就是。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我虽想夺你人间承平江山,却也曾视你为友……别了,大唐天子……”
正说话时,杨国忠浑身散发出黑气,杨玉环惊呼一声,李隆基马上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后退。
“你的劫数……不在我。”杨国忠最后说的是,“在……安禄山。”
话音落,他的手臂从榻畔缓缓垂了下来,倏然间一声龙吼,犹如暴风般卷过,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就此散去,黑气爆散,再缓慢蒸腾,升上天际。
李龟年再顾不得禁令,快步冲了进来,挡在帝妃身前,手上戒指焕发出红光,神火熊熊燃起,环绕三人身周。黑气散尽后,现出榻上杨国忠面容,秋风吹了进来,带起殿中纱帘。
李隆基怔怔看着面前的这一切,月光照进殿中,落在杨国忠脸上。
李龟年缓步走了上前,伸手试杨国忠脖畔脉搏,过了很久很久,那血脉处轻轻地跳了一下。
大明宫地底深处。
黑蛟在一团火焰中缭绕,四方黑气浮现出乌绮雨、飞獒等妖怪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