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似乎无知无觉，从来大大咧咧地喊他“裴潜”。

六年前，这个名字再次给他带来祸端，皇帝欲点他为状元，却被臣子上书弹劾他名字不好怕影响国运，于是皇帝干脆大笔一挥，亲自为这位新晋状元赐了个新名字。

谢照熹瞪大双眼，“裴潜”这个名字比他一张俊脸还要熟悉，似乎早已唤过千遍万遍，在琳琅满目的摊子上，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在狭窄昏暗的小巷里。

有个清瘦的少年，他有一双清如秋水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她，对她腼腆地笑。

无数个回忆伴随着“裴潜”这个名字涌入脑海，谢照熹的头又开始痛。

但她知道，“裴潜”对她很重要。

她扶着额头，露出痛苦的神色，裴玹连忙扶她躺下，手指寻到她的太阳穴，沉缓有力地来回揉动。

裴玹一心想勾起她对自己的记忆，又不忍见她如此痛苦，他给她掖了掖被角：“什麽都别想了，再睡一觉。”

谢照熹却拉住他的手：“你再同我多说一些，没事的，这点痛对我来说不算什麽，等醒了我就好了。”

裴玹摇头：“没什麽要紧的事，你先睡一觉就好。”

谢照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在十六岁，成天和谢逊因为一些小事吵口。

有一回，她气得狠了，于是偷偷把自己编的那些小玩意儿装了一包袱皮，想拿出去卖些钱，这样她就有钱离家出走，闯蕩江湖。

怕被人认出来，她特意去买了一身男装，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个学堂门口停了下来，把包袱皮摊开，就是一个小摊。

下学后三三两两的学子结着伴往外走，谢照熹很有信心地吆喝叫卖，也卖出了几个。

有个孤单伶仃的少年，眉眼清秀如玉，贴着摊子来回走了好几趟，终于捡起一个藤编小狗，纤长的手指抚摸过一遍，轻声问价钱几何。

谢照熹耐心地说二十文，天地良心，那小狗她编了两个时辰，卖二十文真的不贵！

少年红了脸，悄悄地捏了捏自己的荷包，很不好意思地放下小狗走掉了。

生意虽然没做成，但谢照熹不知怎麽的，在那个少年走后，把小狗收了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那只小狗，万一他还会回来买呢？

接下来的几天，少年仍日日从摊子旁踱过，眼睛觑着那些小玩意儿，但是不敢看她。

谢照熹渐渐从少年打满补丁的灰色棉衣中看出来，他不买小狗是因为真的没有钱。

不管有钱没钱，谢照熹认定，喜欢她编的小狗就是独具慧眼。于是在隔天少年再次从摊子路过的时候，谢照熹隔着摊子很潇洒地把小狗抛到他怀里。

未料少年拒绝了。

谢照熹也不恼，把小狗收回来，从此不再摆出来卖。

摆了一段时间，生意很好，谢照熹决定坚持下去，成日守在摊子前编织黄藤，手上磨了好几个泡。

这日，天空墨云低垂，一阵狂风后，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谢照熹做小玩意儿做得着了魔，雨点子落在身上好一会了，才着急忙慌地收拾。一个靛蓝色的身影从千条万条雨幕中沖过来，麻利地卷起摊开的包袱皮，带着她到一边的店铺下面避雨。

还没等她道谢，清秀的少年从袖口急急地掏出二十枚铜钱交到她的掌心，一双清浅的眼睛诚恳地将她望着：

“二十文，你数数，小狗还在吗？”

谢照熹的心忽地一动，她从另一个包袱皮里翻出那只小狗，递给他。

少年接过小狗，眼底流露出克制的喜色，没有多说话，道过谢后便匆匆走了。他大约是得偿所愿，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在摊子前出现过。

再遇到那个少年，谢照熹收完摊子，看到巷子里有一株梅花树，横斜旁逸的梅枝伸出墙外，开得极好。

谢照熹把包袱放在地上，轻巧地跃上墙头，打算折一两枝。

还没动手呢，巷子口忽得传来一阵骚动，那个许久未见的清秀少年披头散发，朝这边狂奔过来。

少年倒霉，被她放在地上的包袱绊倒，旋即身后几个人追上来，将他围成一团。

为首的纨绔也是书生模样，他流里流气地朝裴玹膝头踢了一脚，阴阳怪气地说道：“就因为今天喊了你的名字，老子在赌场赔了不少钱！”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帮腔：“老大，就该打他一顿解气！再把他送到小倌馆去，叫他尝尝男人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