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菜色尝毕，傅崇宪眸间一亮，便立身朝陆羡道来。

“王爷有所不知，下官素来不忌口腹之欲。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灾荒数年。江水南北田井如织，却一夜间皆成了不毛之地，吃惯的家厨亦是流离四散，下官亦清减了数年。如今南北相安，下官幸在我北霁治下做得一州之长，宦旅间倒也是四处品鑒，以饴口腹，唯有今日此筵，吃出了几分意趣，或可谓‘盘中溢诗赋，肴间藏山水’，不知能否与这奉席之人一见？”

傅崇宪于案前抱手躬身，不卑不亢。

陆羡心下一忖，终究不愿过多攀扯，况还涉及缪玄昭。

“傅大人羁旅各处，见识广博。江水两岸山水天然，是故此间一亭一院皆附匠人巧思。南北万千间园林池台，大人游历甚多，何时一一问过匠作名甚？

那傅崇宪听出弦外之音，自是抚髯一哂，“王爷可是怕我这老朽欲夺人所爱？只是有些缘分，想见一见罢了，不必如此介怀。”

陆羡虽贵为皇子，但年纪尚属晚辈，终是不便再推辞。白管事于人情上通达，见机便差人往东厨去请了。

缪玄昭姗姗来迟，只在亭下候着，“见过王爷和诸位大人，方才于庖厨间做事，衣衫有玷，故换了一件，教各位久等。”

傅崇宪擡眼瞧去，尤为震动，这女子竟丝毫不像在庖厨间长久劳作的，回禀时沉敛自持，婀娜有致，说是世家贵女亦不会有疑。

“女师傅如此年轻，于庖厨之道竟有如此不俗的见解，想必经历与见识过人，来南炀前，可曾在何处奉职？”

缪玄昭方欲答複，陆羡先盯紧了她，一面接过了话头。

“这位是府中在襄城特寻的客厨，调教藩王府庖厨里养着的人，又帮着改善些菜色，玄老板的绛朱轩在南境闻名，能来帮衬，甚是荣幸。”

傅崇宪历经人事，自是以眼观心，谙察此间情形，方琢磨出此二人关系似有些不寻常。

“绛朱轩？”傅崇宪讳莫如深，有话按下不表。南境的官员此前皆有所耳闻，襄城绛朱轩老板似有高人指点，近来更是掌握了襄城盐井一处，江水两岸皆是震动。其人如此年轻，竟已摸得民生命脉，此后情形如何还未便得知。

“老夫当真是有幸，能与玄老板一见。久闻襄城绛朱轩素心雅致，我虽公务缠身抱憾难去，但今日恐已得其真意二三分了。”

缪玄昭回声道，“大人谬赞，士农工商，商为最下。我等多是因命数如草芥，故才营钱以自保，哪里能谈什麽经历见识。大人喜爱，便是民女之幸。”

傅崇宪听闻此言，毫不避忌便直视缪玄昭，“姑娘并非只为营钱。你之肴色，桩桩件件不同俗常，必是有所寄托。你心中宏愿甚广，才能制出常人料想不及的菜式。不必妄自菲薄。”

缪玄昭一时凝滞，她忽然觉得州牧傅大人只是以一个最普通的食客身份前来。

“民女多谢大人指点。今日奉食，诸位若觉有何不妥，尽可说与我改进。”

缪玄昭见过席间衆人后，与陆羡递了个颜色，便施施然退下。

出陶然堂时，心中一时歇下提防，长抒一口气。如今方知于庖厨间暗自耕耘，不必抛头露面，是何等幸事。

顿时松快下来，先是略抻了个懒腰，又攀上甬道边盆景里一枝旁逸斜出的蝴蝶兰，放在近处，轻嗅其味。

她丝毫未意识到，尚在不远处，一位身着锦绣华服的威严女子正于仆妇小厮的簇拥间经行夹道。陆羡的亲卫在暗处随护，一行人正与缪玄昭相对而至。

周围衆人怪之。那华服女子一时停驻，遥遥望向缪玄昭久矣，竟有些癡了。

满脸皆是错愕与犹疑。

*

陆羡见席间俱是餍足，相谈也笼络了七八，顿觉疲累，正欲作势散席。

卫绾从后首上前回禀。

“二皇子妃殿下来了，她奉尚仪局之命往山阳郡、汝南县等地例行查检官窑口。听闻郡守和县丞先至藩王府，便折道往t此处来，说是顺便探望您。我细想这缪氏次女尚在府中，故才上前来问是否需要把玄昭暂送出府去。”

“你说什麽？！”陆羡心下一沉，种种思量，一时难厘清。



道心似竹

蝴蝶兰虽好, 终究失于容易飘摇。

不免也想起襄城家中普普通通的几坛文竹，看似枝叶茎干弱质纤纤，却是最不易被风摧折。一年四季, 若能略上些心侍奉，便能常青左右。

这东西，好养活, 规矩不多, 不求观瞻, 更不必费心放置于前朝匠人精心修缮的亭台楼阁间。

其所求不过是, 一点雨露阳光，天地开拓时便兀自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