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
“我心怀侥幸……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
沈胜抱住头,将脸埋在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中,姬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一边暗示埋伏在屋顶上的神箭手寻找机会,终于,我自认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有那麽一个片刻,乌琪贴在茉娘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我趁机沖了上去,神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矢精準地射中了乌琪的脖颈,从中穿透而出,鲜血磅礴喷涌。
血转瞬就打湿了红色的喜床。
不仅是乌琪的血。
茉娘的身体倾倒在喜床上,她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麽坚毅,面庞却被灰尘沾染了。
一根薄若蝉翼的铁丝还紧紧握在乌琪手中,上面还染着茉娘的鲜血。
箭矢贯穿了乌琪,令他不自禁地向后倾倒,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原本缠在茉娘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收紧,也跟着从她的血肉里穿透而出。
茉娘在他眼前被斩断了头颅。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因着他的侥幸,因为他对自己一条腿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乌琪躺在床上,鲜血不断从箭身里涌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可他还是在不断翕动双唇,死死盯着抱起茉娘头颅,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沈胜。
沈胜不看他,他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跌下,攀爬着来到沈胜面前,在最近的地方,欣赏着沈胜步入绝境的狂态。
当沈胜悲痛欲绝的双目对上乌琪的视线后,乌琪缓缓开合嘴唇,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向他无声地述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为吾儿认贼做主五年,你却连一条腿都不愿舍弃。”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第065章 第 77、78 章
“如此贪生怕死, 堪为霸王?”
在之后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他一次次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扪心自问——你堪为霸王?
不堪!
不堪!
不堪!
声声吶喊在心底回响, 犹如沉重的铁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灵魂。他整日酗酒,妄图借那一时的混沌来逃避永生难以磨灭的自责。然而依然不够, 于是沈胜从人间消失了。
他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曾经无法割舍的那条腿, 也斩断了沈胜在世间的一切荣耀与羁绊。
从此,世间再无沈胜, 只有断了一条腿,以一本破破烂烂的僞孔氏族谱坑蒙拐骗为生的孔瑛。
“后来,我捡到了一个险些被饿死的弃婴,便是后来的孔会。有了孔会之后,我不再四处漂泊, 最终回到了青州城外的十万大山,就此安定下来。”
沈胜神色渐渐沉静, 仿佛又用孔瑛的身份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堡垒, 将那些属于沈胜的痛苦记忆和激烈情绪统统隔绝在外。
他慢慢说道:“江山人才层出不穷,现在已不是沈胜的时代了。我听说过你的事迹,远比沈胜的更加传奇,即便没有十万大山的山民, 以你的活票之法,早晚也会征到足够的兵源。我坦诚以对, 只愿你能够同情一个迟暮老人唯一的祈求——回去吧, 不要再来打搅老朽的平静。”
姬萦在心中思量此事利害, 半晌没有说话。
黄豆一般大小的光亮在这简陋的茅草屋中摇曳不定,沈胜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但请恕我难以从命。”姬萦说。
“为什麽?”
“十万大山的兵源我想要,你——我也想要。”姬萦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世间想要沈胜的不止你一人,但他们都没有如愿。”老人冷笑一声,含着嘲讽道,“你更不可能如愿,因为你来的时候,沈胜已经死了。”
“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残疾而酗酒的糟老头子而已。”
“要是我一定要你效忠于我呢?”姬萦站起身来,郑重而严厉地俯视着沈胜,目光如炬。
孔老闭上眼,将手中那破旧的酒碗擡至长满胡须的唇边,仰头一饮而尽。这麽多年在社会底层的挣扎与堕落,让孔老熟练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