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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222)
作者:观野 阅读记录
数十年风风雨雨, 都在这天子明堂前见过了。
“贺相当真要致仕吗?”沈霜野落后两步,道。
浓紫襕衫黯淡,贺述微在侧首时流露出苍苍暮气, 他同沈霜野站在一处, 便如朝晖和夕阳,一人风头正盛,而另一人已至迟暮之年。
“谭理一案, 我确有识人不明的责任。”贺述微道, “我老了,确实该退了。”
贺述微曾经视太子为明主, 但太子在矿山案中让他失望了,他也曾提携谭理这样的后辈,但他其实在谭理不肯招认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些事。
贺述微没有指使谭理做过什麽,但不代表谭理没有为他做过什麽。
端南水患是个很好的机会,它扳倒了王兖,成功让贺述微晋身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
同为局中之人,贺述微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纯直之臣,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走来的一路同样满是污秽。
入了这朝堂,没有人能再是干净的。
他也不例外。
这明堂宫阙垂落的阴影渐渐覆盖在他们的来时路上,像深不见底的黑渊,能把人吞噬殆尽。
“贺相不必妄自菲薄。”谢神筠道,“贺公人品贵重,十余年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有目共睹。”
“我也是人,也会犯错,没什麽好回避的。我等同朝为官,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贺述微慢慢看过眼前诸人,恳切道:“日后朝堂与陛下,就要仰赖诸位了。”
“走吧。”贺述微转身离开,深紫的衣摆斜过暮色,渐渐走到天光之下。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看着他离开,像是在看一个故事走到结局。
良臣末路,总归是让人叹息。
他们昨夜私语转眼应验,沈霜野道:“贺相能容得下你,你却容不下他。”
沈霜野早年曾与昭毓太子一同在麟德殿进学,贺述微是主讲官之一,他们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
沈霜野站在这里见证过昭毓太子的疯狂,如今也看见了贺述微的落幕。
也许在更远的将来,他也会在这里知道自己的结局。
谢神筠看着那身深紫袍服穿过丹凤门,被朱色吞噬:“你还不明白吗?是咱们这位陛下容不下他这位三朝宰相了。”
“贺相是寒门取士出身,与世家抗衡多年,”谢神筠道,“可在朝堂之上,李氏,才是最大的世家啊。”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天下皆为帝王私有,他们手中的权力,容不得旁人来分享。
贺述微正是没有看明白这点。
沈霜野:“贺相致仕之后,中书令一职必会由岑华群担任,他圆滑有余,坚定不足,上能逢迎帝心,下能统摄百官,正是陛下如今会喜欢用的人。”
“世家积弊已深,不能一蹴而就,”谢神筠道,“岑相公同样出身寒门,却不如贺相一般对世家成见颇深,陛下如今要的是权术制衡、朝堂安定。”
“贺相其实没有看错,假以时日,陛下必会是明主。”沈霜野已经看见了来日,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谢神筠沉默片刻。
“昔年永和皇帝年轻时也曾是朝臣拥戴的明主,继位不过两年便沉迷享乐,重用宦官,”谢神筠道,“寄希望于旁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
这就是她与沈霜野最大的不同。沈霜野仍旧心怀天真理想,而谢神筠最恨倚赖旁人。
“咦,可我这样相信你,这难道也是蠢事吗?”沈霜野笑吟吟道。
“自然是愚蠢至极。”谢神筠转而看他,搁在袖中的指尖却微微掐紧,“我是弄权之人,你却想做清直之臣,你我之间,总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此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定,”沈霜野仍是含笑,仿佛漫不经心,“殊途同归而已。”
——
贺述微自那日散朝之后便一病不起,数日间竟已至沉疴难愈、药石无医的境地。
皇帝知晓后痛心不已,亲赐御医无数至府上为宰辅诊脉,却无一例外都面露难色,只敢开些温补之方。
一时贺相府上探病侍疾之人无数,但都被闭门谢客,不再接待。
这日天气好,贺述微喝了药,竟似有所好转,从床上起了身,让人在屋外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上棋盘。
“惟礼走时,我曾与他约定来日再下完这局棋,”贺述微慢慢摆好棋子,“可惜,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短短数日,贺述微便瘦得见骨,晾在树荫下,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
他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七娘,你替惟礼与我下完这盘棋吧。”贺述微慈爱道,“来日他若回来,你便说,这棋我已经与他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