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伊藤光擦去额头的冷汗,温语道:“人生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阿光,无所谓长短,但它只有一次。试想明天你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望从前,你会不会为曾经的信仰感到自豪?”
“抑或是……感到羞耻?”
隆隆春雷忽然划破长夜,雪白的闪电照亮了黑暗的房间。
伊藤光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几乎分不清是因为雷声,还是因为荣靳之那个可怕的假设——如果明天生命即将结束,自己会不会后悔?
又是一声惊雷滚过,伊藤光刹那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是人性的泯灭。
他用父亲的教诲和军部的教育麻醉了自己,压抑自己的人性,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怪物。
一把血色的手术刀。
“不……不!”伊藤光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日子一天天滑过,伊藤光深深体会到荣靳之那句关于时代和人的话,他们都被时代的洪流夹裹着,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他没有办法救荣靳之,甚至没办法改善他的境遇,因为他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照顾,都可能给自己的老师带来灭顶之灾。
而他的研究,也是没有任何进展,军部已经对他的无能失望透顶,也许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他不是荣靳之那样的天才,不管731还是8604,都有无数人可以替代他。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个风雨大作的午后,军部给他送来了一份密函。密函中告诉他,当初军部把荣靳之那份资料的副本同时发给了731,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已经有一位研究员取得了重大进展。
密函里附着那名研究员的报告,军部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如果拿着这份报告还做不出来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接下来只能换人了。
伊藤光第三次将荣靳之请到了自己的宿舍,把这份研究报告交给他。
荣靳之花了五分钟看完报告,说:“他们想换掉你?”
和智者交流,从来都不必费心解释什么。伊藤光点了点头:“这件事……已经不可避免了,老师,如果我做不出他们需要的病毒,他们会另外派人来——南石头有无数的试验品,很快他们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荣靳之皱眉看着桌上的报告,喃喃道:“是啊,有无数的试验品……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痛苦地死……”
他轻轻摩挲着报告一角,隔了很久,忽然一笑,道:“阿光,八年了,从东北到香港,再到广州,我目睹了无数同胞的死亡,我不想再看这一幕了。”
伊藤光一愣:“什么?”
“如果我们这些人必须要死,那请你帮帮忙,让我作第一个吧。”荣靳之说,“让我作你第一个试验品,这份报告是在我曾经的研究基础上做出来的,我理应有这个殊荣。”
他平静而恳切地看着自己面无人色的学生,“既然死亡无可避免,就让我早一点去吧,我看够了苦难,不想再看了。”
“不!”伊藤光崩溃地大叫,“不!我不让你死!我会想到办法的!不不!先生,请你留下来,请你和我一起……”
荣靳之静静听着他叫喊,直到他喊够了,喘着粗气停下来,才慢慢捡起那份报告,平着放在电灯和桌子之间:“你看,无论光线多么明亮,总有办法将它遮挡。”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阴影中最黑暗的一小块,说:“这儿,叫做本影,UMBRA,不管电灯的光线如何衍射,都无法照亮它,它永远是灯下最黑暗,绝对黑暗的空间。”
他放下那份报告,说:“阿光,替我遮住那些刺眼的光吧,让我待在绝对的黑暗里,永远再看不到死亡和恐惧……好吗?”
伊藤光张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不知何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三天后,荣靳之如愿躺上了试验台。
他盖着浅蓝色的被单,消瘦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他表情平静,有一种伊藤光无法理解的坦然,甚至是……满足。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学生,对他说:“阿光,其实个人的力量并不像我说的那么渺小,时代的洪流固然凶猛,但时代是由人组成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一份子。当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时代的洪流就会改变方向,流向我们共同想要的目的地。”
很多年后,伊藤光依旧会时常咂摸这句话,每一次,都能在这句话里得到新的启迪,新的力量。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切下那一刀,如果自己能早一点醒悟,事情会不会不同,老师不用死去,自己也不用背负这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