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涩然道:“起初,我以为你娘只是偶感风寒,等几日下来她都没有好转,我便想着要通知你,可是你娘不让。她说她不愿因为她而再误了你的科举,不让我们告诉你。”
裴祐垂下视线,心里乱糟糟的。是啊,那是他娘会做的,她一直盼望着他高中,她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他一直晓得他娘的艰辛,平日里也尽量顺着她,她要他考上科举当官做人上人,他便夜以继日地读书,好不辜负他娘的殷切期望,好等他高中当官后让他娘享几日清福。
然而……
他的视线依然落在地上,却沉声道:“婉婉,我娘卧病在床,眼睛又盲,又如何阻止得了你们来告知我?”
姜婉心中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确实,春英婶不能动又看不到,她阻止不了自己去告知裴祐。可当时,春英婶那样求她,甚至还要给她下跪,她能怎么办?她明明知道她不该那么做的,可她还是只能那么做。
“你娘哭着求我……我无法对她说不。”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成了这样简洁单薄的一句话。许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姜婉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裴祐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他想的是什么呢?他想的是他考中了探花,完成了对他娘的承诺,回去后便能娶婉婉了。成了亲,他就带着婉婉,他娘和他妹一道去京城。一路,他都在幻想着他携着婉婉,照料着娘和妹妹,在京城过上平淡又充实的日子。有时候,他会想起婉婉那一日薄如蝉翼的吻,想得脸红,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
他一直以为婉婉是了解他的,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于他来说,他娘比功名利禄更重要?可她却在他娘病重,直至病逝的时候,都没有给他传来只言片语,他连他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没机会送他娘一程。
裴祐转过身去,再度在他娘的牌位前跪下,沉声道:“我想一个人陪我娘一会儿。”
姜婉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家中,徐凤姑便迎了上来,欲言又止。
姜婉道:“娘,等一下,我给裴先生送点东西,他娘临终前要我给他的。”
徐凤姑微怔,随即点头:“那你快去吧。”
姜婉便对她笑了笑,回了自己屋子,取出藏得很好的那封信,走出家门,回到了裴祐家。
裴祐依然跪着,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来。
姜婉走过去,将信放在他的脚边,低声道:“这是你娘临终前要我交给你的,里头有些你家的房契地契,以及一封你娘口述,我代写的信。”
裴祐只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即便明知他没在看自己,姜婉还是微微点点头,起身走出去,她在堂屋门口稍稍驻足,回头望了眼挺直了脊背,却连背影都充满了悲痛的书生。她有种感觉,今后她跟他之间不一样了,可她还是希望,当他看完了他娘写给他的那封信之后,可以谅解她做出的选择。
等姜婉回到家时,徐凤姑还在院中等着她。姜婉走过去,微微一笑道:“娘,今日我便同你说实话吧,先前我不愿嫁谢公子,是因为我的心上人是裴祐。他娘与我和他约定,若他能考上庶吉士归来,就同意他娶我。如今他虽高中探花,可因为我帮着瞒下了他娘病重去世的消息,他必定会心存芥蒂,或许还会认为我为了安他的心让他考中好回来娶我才会故意不说。”
在徐凤姑震惊的视线注视下,姜婉继续道:“因此,先前的约定或许就不做数了。娘,对不起,先前我怕你会责备我,一直没说,直到这会儿瞒不住了才告诉你。”
徐凤姑一把抱住了姜婉,哽咽道:“别说了,别说了,你没什么对不住娘的……”看到自己女儿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心疼不已,哪还会再怪她?更何况,婉婉跟裴先生之间若有若无的情谊,她并非一点儿都没察觉。
“娘,谢谢你……”姜婉抱住徐凤姑,难过地笑了笑。
裴祐在他娘的牌位前跪了许久,才慢慢起身,看到身边的信,他拿起,坐在椅子上将信拆开。
与姜婉所说不同的是,里头的信不是一封,竟是四封。
他拿起第一封信,一下子认出那是姜婉的笔迹,他一字一句看下来,眼眶渐渐红了,最终泪水滚落面颊。他抓着信,嘴里发出压抑的哭泣。
这是婉婉的字迹,可确实是他娘的口吻。他忽然意识到,悲痛已经侵蚀了他的神智,他明明知道的,他娘是那么固执的人,若不愿让人传消息给他,必定想尽办法,即便她眼盲,卧床,也能让婉婉不得不听她的。甚至于,他心中有个不安一直藏得很深——或许一开始他娘会与他许下那样的约定,只是个缓兵之计,让他考上后再反悔,他又能如何呢?那条抗争之路如此漫长,他等得起,婉婉却耗不起。他娘对他来说是世上最亲近之人,可对婉婉来说,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