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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里哪怕没有首辅与次辅在,也终究要一刻不停地运转起来,而干元殿中此时屏退了所有宫人,连曹凤声都退了出去。
一张桌前,陆证正襟危坐,而在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人,鬓边不过零星几根白发,眉目犹有几分年轻时的风姿,一副儒雅超逸的气质,与陆证身上的官服不同,他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袍,髻间一支木簪。
陆证与他之间静无一声,只听帘后建弘皇帝咳嗽,两人立即站起身来,这时建弘皇帝掀开帘子出来,他只穿了一身龙纹常服,整个人枯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那双眼睛却出奇的精神,连带他病久了的那副身骨也好似变得轻盈许多。
“老师坐吧。”
建弘皇帝对陆证说了声,随即又看向另一人,“郑鹜,你也坐。”
陆证与郑鹜两个都没说话,各自坐下来,只见建弘皇帝一撩衣摆在正中坐,桌上三碗热茶,缕缕烟动。
“故人重逢,二位却无话可说?”
建弘皇帝说着,看向郑鹜,“朕记得你从前还做过秋融那孩子的老师。”
“是,”
郑鹜眉眼之间有种闲散惯了的清苦气,他垂眸道,“只是郑某懒怠,实在不堪为人师,七年前便已辞去教养阁老之孙的这桩事了。”
建弘皇帝来了点兴致,“怎么个懒怠法?”
“说来惭愧,”郑鹜双掌撑在膝上,笑了笑道,“郑某有个惧寒的毛病,一到冬天,天若冷得厉害便起不来床,故而耽误了不少秋融的课业。”
建弘皇帝听了,不禁一笑:“你这老师果然不称职!”
他随即看向另一边的陆证:“老师,想不到你也有个看走眼的时候。”
陆证看着对面与帝王同坐一桌却依旧宠辱不惊的郑鹜,他徐徐开口,意味不清:“是啊。”
郑鹜对上陆证那双精神矍铄的眼,他依旧面若春风。
“好在秋融并未学得他老师的毛病,如今,已是个成才的孩子了。”
建弘皇帝端起来茶碗,他的茶与陆证、郑鹜二人不同,是一碗药茶,苦涩的余味长,茶的香味不够,但他面色不改地抿了几口下去:“足见老师对你孙儿的用心之深,而朕虽是天子,亦有这样一份用心想要交托给朕的儿子,可你们说,谁才担得起朕的这份心呢?”
此话一出,陆证与郑鹜二人立即起身欲跪,建弘皇帝眉眼未抬,却淡淡道:“老师不许跪。”
陆证微屈的膝盖一僵,他缓缓抬起头来,望见帝王枯瘦苍白的侧脸。
郑鹜却实打实地跪了下去。
“今日朕只打算与老师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建弘皇帝没管跪着的郑鹜,他又喝了口药茶,“朕也不过血肉之躯,寻常人家大小都有一分家业要交到子孙的手里,朕亦有一分家业,只不过是比他们大些,大得四海之境都囊括其间,所以,朕不能马虎啊……”
陆证沉默地听着,却在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的刹那,他后颈竟然很快就冒出细微的寒刺来。
若是为了这份大燕皇朝的家业,论起来一个常理,建弘皇帝对他的肱骨谈及这些事本无什么奇怪,可为何……偏偏是郑鹜与他在这里。
郑鹜,一个什么官职也没有的草民之身,却在此间静听着皇帝这番夕阳迟暮的话。
“太医都说陛下龙体有好转的迹象,还望陛下不要过分忧心。”
陆证垂首说道。
建弘皇帝则盯着陆证斑白的鬓发,半晌才道:“好不好的,朕心里都清楚,老师老了,朕也是已经是副枯朽之躯了,您是为朕,为大燕天下熬的,朕则是在这皇位上坐的,您一路搀扶着朕到今日,累吗?”
陆证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一紧,他面上却分毫未露,沉稳得仍如一座巍峨之山:“臣——甘之如饴。”
他不言累或不累,“甘之如饴”四字几乎有一瞬触碰到建弘皇帝的内心,他凹陷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建弘皇帝这样一副病躯,是被陆证亲手护到这皇位上的,在位十几年间,他的老师在他面前挡去了太多风雨,如他心中的一根定海神针。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根定海神针又成了一根扎在他心中的深刺?
“老师,朕却累了。”
建弘皇帝叹息着说。
陆证浑身一震,他却不发一言,只是袖中的手蜷握起来,他余光看到郑鹜跪在那里,没有抬头,几乎纹丝未动,安静到仿佛这殿中就没有他这个人。
可他偏偏在这里,听着与他无关的话。
“朕曾听老师说过,”
建弘皇帝终于将目光落在郑鹜身上,云淡风轻地转了话锋,“郑鹜有大才,是个可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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