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声好像被抽了修为，变成了一个只是衣着光鲜的凡人，此刻在大雨中，他连那点齐整也没留住，他捡起那四瓣玉佩，捧在掌心，胡乱的抹去上面的脏污，却也没能拼起这块已经碎掉的玉。

他带着它，磕磕绊绊的爬上山，又爬到谷底，雨幕密织，缝住了天地界限，也封住了谢无声的视野，目光所至能看清的也不过是周围几两，就连灯笼花也被打折了根茎，他步步丈量着这谷底，终于在大雨将歇，天幕将明的黎明前，找到了躺在谷底的沈厝。

沈厝趴在地上，右臂处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失足坠落谷底的时候，被悬崖壁上的大树枝桠挂断了，脚尖冲天，那只青色的脚背上鞋袜尽失，因着这场大雨，倒是没沾染泥土，干干净净的。

如同他被摔碎的头颅一般。

无须确认，谢无声怎么会认不出沈厝。

认出的那刻，谢无声的魂魄都随着沈厝离开，他的力气像是那些被冲淡的血迹一样离开，膝盖触地的声音几近骨裂，他是爬到沈厝身边的，从山峰摔倒谷底，他不敢想沈厝会有多痛。

没事的，我抱着你，不会痛的，我有很多很多丹药，无量峰也有很多很多师尊可以救你，别怕，沈厝。回去，回去就好了。别怕，沈厝。

谢无声使劲蹭着手上的泥，但他太狼狈了，就连衣袖都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在这漫长的需要让沈厝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几秒钟内，他反复的张嘴，闭嘴，那些在心口嘶吼着的安慰，却没有一句能在那张刺伤沈厝的口舌中流出。

他在见到沈厝尸体的瞬间失声，此后直到轮回都未能再言一字。

沈厝没听到，所以他没回应。

谢无声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在几乎耗尽自己心口血招魂之后，在自己的魂灯差点灭掉之前，苍梧找到他：“渡劫成神，可肉白骨，活，”他没再说下去，谢无声听懂了。

直到他真的成神堕神，于天道得知：“身死道消，自散于六道，不入轮回。”谢无声也再未能见到沈厝一面。

他们明明只是吵了一次架，明明就是沈厝不肯好好修习，不然也不会失足便会坠死，明明，明明……是他错了，是谢无声错了，都是他的错，能不能，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一次就好，谢无声以手为刃缓缓放到自己的胸口，也许这是一场梦他死了，他们就会重新开始。

谢无声在剜出心脏的前一刻听到沈厝的声音，他在大喊：“谢无声！”

幻境破，沈厝生。

“谢仙人，你可能还是不太清楚，”

“我的幻境，只会勾起人心底经历过的最深的恐惧。”

“你的恐惧，足够要你的命吗？”

第61章

今朝如旧61

魃女从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黑水，她的血液早就变成了怨气，从破碎的地方一出，昭示着哪怕身具人形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被固锁的幻境随着她的躯体开始坍塌，那些碎掉的回忆里满满都是一张一张明媚的笑脸，“阿予，阿予！”

一个扎着两个发髻的小姑娘，在回忆里抬头笑着，眼底满满都是那天晴朗的天，是就算是谢无声看到都会缓下脚步驻足的笑容，他不明白为什么堕魔的魃女在杀人的幻境中还能保留这样美好的回忆。

就在这样漫天断裂的回忆中，魃女慢慢变回了那个程家小姐，苍白的皮肤褪去青色，蜿蜒的长发收缩至胸口，那浓黑如墨的发色也渐渐变成了死前发黄的发梢，就连那双再也看不出颜色的瞳孔也倒影出来了一个姑娘，一个言笑盈盈，在青春年华的姑娘。

在那片回忆中，她们约好了明天傍晚再见，匆匆一面，只言片语，她们彼此看着彼此，在交汇的目光中倾诉千言万语，然后在转身融入人群中，像是被水冲散的两条小鱼，小鱼没办法问河流，为什么湍急，为什么暗涌，为什么不可抗力的要分开两只互涌过去的小鱼。

水只是一味的前行，它不在乎两条想在一起的鱼。

这片完完全全只属于程小姐的回忆中，她站原地，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人跑向人群，回头望向她时，世间万物皆然失色，只有她的卿卿熠熠发光。

至此，幻境消散，那片在指尖触手可及的碎片变成天地浩渺的尘土，和那日一样，只差一点就可相拥入怀，可世间有许多事偏偏只差那一点。

她们，也总是差一点。

程小姐愣愣的看着那片天空，她喃喃自语，谢无声防备着她的后手，并未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在她彻底变回一个‘人’后，她问了谢无声一个从生到死她都没能解答的问题：“世间规则如此，天道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