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愤恨了。

启轩为弟弟不平，也为母后委屈，无论母后死因为何，其实最无辜的就是这刚出世便失了母亲的弟弟。

这个道理他一个九岁孩儿都懂，为何父亲却执著这么些年，甚至连个名字都不愿给。

于是启轩等不住了，他进谏了父皇。

在父皇笑着给下人吩咐太子大典事宜时，煞风景地提了赐名一事，父皇闻言，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却也不恼，还用一副令启轩恨极了的神态，一副好像早就忘了有这么回事的神态。

“他是你同胞皇弟，长兄如父，轩儿你随意为他起个名便是。”

启轩俯身跪在地上，望向铺着毛毯的地板时，眼底里尽是不甘，尽是怒意。

“虽说长兄如父，可那是在无父无母的无奈下才由得长兄抉择，现今父皇健在，儿臣若真为弟弟取了名字，外人知道的是觉得父皇国事繁重，连为子赐名的时间都挤不出，不知道的，还以为儿臣其实无父……”

“放肆！”

皇帝闻言用力震了震那上好檀木所制的方桌，方桌质地厚实，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傅启轩，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为了那么个破名，竟敢来诅咒朕？别以为你即将册立太子朕就拿你没办法，就算你真当上了太子，朕想废就能废，别忘了除去了你朕还有七个儿子，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启轩闻言，并不觉恐惧，只觉失望。

母后殡天之后，父皇重新宠幸了几个新妃子，前前后后诞下的皇子，算起来一共是九个，启轩就是再傻，也知道父皇这意思是压根没把弟弟并进来。

父皇直到如今，都还没正视过那无辜至极的弟弟。

一开始，启轩以为父皇会如此待他弟弟，是真同那宫娥太监们所说，只是因为太爱母后了，一看到那诞辰即为所爱之人忌日的儿子，心里免不了一阵煎熬痛楚，但这五年间，他眼睁睁看着不停新添的妃子贵人，还有一个个面目可憎的皇子公主……

启轩忽然迷茫了，他实在不懂，身为一个父亲，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正眼去瞧，明明只要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儿子其实比所有人都优秀，比其他所有孩子都令人骄傲！

启轩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满腔怒火地开了口：“父皇还有七个儿子，儿臣却只这么一个弟弟，若是父皇不愿相认，是否此后，儿臣也不必再自称一声儿臣……”

启轩走时，听着身后的父皇一直骂着孽子、骂着混账东西时，心底里竟是平静的。

他不再愤怒，也不害怕，更不觉得愧疚和后悔，这些乌七八糟的情绪他统统都没有，他满心满眼想的，就只有赶紧回凤华殿，然后两兄弟一起商讨商讨，为他的弟弟正式取一个名。

没想当启轩回去了向弟弟提及此事后，弟弟却弯着那摄人心魄的双眼，笑得启轩再挪不开视线。

“傻哥哥，我早就有名了，自名启辕，轩辕的辕。”

启轩激怒皇帝后引发的直接后果，便是让那躺在龙塌上辗转了一夜都甚不对味的父皇，在第二日清晨就风风火火地往这凤华殿派了好些个太监侍卫，当被扰了清梦的启轩更完了衣去正厅迎旨时，心底还是很痛快的。

弟弟的一个名换这太子一位，启轩终究觉得值当。

正当启轩欲跪下接旨时，那奉着圣令的公公却犯难了。

公公咧了一道虚意的笑朝启轩匆匆问了句好后，骤然就敛了笑，然后端着一张温怒的脸命这凤华殿的下人去请这殿中的另一位皇子。

启轩只觉茫然。

父皇此举，该是终于正视了弟弟的皇子身份，但不知为何，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他转身望了眼清晨间这宁静得骇人的凤华殿，整个大殿，正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前兆。

启轩不安地收回了视线继而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眼皮在不知何时竟猛跳了起来。

一直到圣旨宣毕，到弟弟被单独带去见圣上，启轩都觉着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幻境之中。

只有不停颤动的眼皮在提醒着他，告诉他清晨时发生所有，皆是真实。

弟弟离开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大抵的都是值得开心的。

比如弟弟五岁了，却从未踏出过这凤华殿半步，如今，也算是让他见见世面，只当出去随意走上一遭；比如弟弟懂事来还未曾见过父皇，此番也算父子相认，他想，哪怕相见时间再短，父皇只要见了弟弟，一定会同他一样喜极爱极的。

可启轩越是在心中安慰自己，眼皮上的跳动就愈发清晰。

启轩这股强烈的不安，最终是灵验了。

弟弟今日这一走，再回来时却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这天，启轩魂不守舍地在这大殿中候了整整一上午，一直到晚琴带着几个手端热菜的宫娥劝他用膳，他才回了神，才惊觉弟弟竟去了这么久，他开始担心弟弟那冷淡的性子会得罪父皇。

启轩担心弟弟惧生，担心弟弟会怪他没有同那公公要求说自己也想一并相跟着……

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想。

大半天过去了，启轩才火急火燎地跑去盘龙殿求见父皇，他以为自己会被拦着，甚至都做好了硬闯的准备，没想自己到了之后，几个看守的侍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后，便直直放路。

虽觉着可疑，但心里的着急还是令启轩用最快的速度推开了半掩的殿门。

殿门后面自然不会有他心心念念的弟弟，甚至连他父皇都没有，殿门后有的，只是一个堆满了假笑的公公，而且见了他推门而入却没丝毫意外，似乎一直就只是在等他。

公公鞠着腰露着笑，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大皇子来了？”

启轩见只剩了他，心底的不安几欲膨胀到了极限，他失了礼数，失了乖巧，他觉着自己都快急疯了，这公公却还敢对着他笑，于是又怒又气，抬手就给了这父皇跟前的贴身奴才一记响亮的耳光。

启轩见那公公被狼狈地打倒在地后，才觉得心底的不畅快得以稍稍的平缓，他收回手，冷冷地俯视着那一脸意外的公公。

“我弟弟呢？”

公公从地上爬了起来，却不敢站，便只得跪在启轩面前，那被扇得微肿的脸上已藏了惊讶，只剩讨好而尴尬的笑意。

“大皇子所说的，可是今早奴才从凤华殿接走的六皇子？”

“六皇子？”

启轩十分陌生于弟弟的这个新称呼，从前父皇不待见弟弟，以至于这皇宫上下一干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也跟着对弟弟不待见，这便使得他根本无法带着弟弟出凤华殿游玩，因为他身来就注定特殊的身份需要他去忙于各种各样的场合，去忙于应付各种各样的人。

启轩怕弟弟被人欺负自己却顾不上，于是他只好不让弟弟出来，而自己唯一能补偿的，就是在闲余之时倾尽所能地对弟弟好。

弟弟一直被他小心护着，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他这块敏感至极的心头肉，故此，整整五年过去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外人口中闻及弟弟的尊称。

公公应了声是，又补充道：“便是这晨间才被圣上赐名启辕的六皇子，若大皇子是寻六皇子的，那可就来错地方了，今儿一早皇上召见了六皇子，说是二位皇子自幼丧母……两人相互扶持着长大实属不易……”

公公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启轩的脸色，一边继续开口：“现眼下大皇子即将被册立太子，日后是一定得同皇上分担肩上担子的，而这六皇子尚还年幼，多是有需要照看的地方，皇上体恤大皇子辛苦，便令其由禧和宫的德妃暂养，毕竟大皇子也不过九岁年纪，这照顾孩子的活儿啊，还是得由大人来……”

良久，启轩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想当什么太子，只想当好启辕一个人的哥哥，可……

他怎么都没想到，只是想给弟弟一个名分，却需得如此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