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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62)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贵人买点酱吧。”小姑娘娴熟地仰头喊道。
唐蒙掏出几枚铜钱,换了一罐豆豉酱,开盖嗅了嗅,抬头问道:“你是从白云山下的张记酱园进的货吗?”小姑娘笑道:“客官您真熟悉。这可是绝品了,老张头前些日子寿终,这么咸的豆豉酱没人会做了。”
当年的老人,一个一个接连故去,就连坚守到最后的老张头,也终于弃世而去。从此之后,恐怕南越全境一个正统北人都没了。唐蒙一边感慨,一边下船走出码头。
他有一个大汉使节的身份,码头小吏不敢阻拦,殷勤地安排了一辆牛车。唐蒙坐着牛车,再度进入番禺城,一路晃晃悠悠朝驿馆驶去。番禺城内,各色花木旺盛依旧,墙壁下,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之前的那场宫廷剧变,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牛车缓缓走过几个路口,唐蒙忽然开口道:“停车。”车夫连忙停下,唐蒙从车上跳下来,径直走到一处悬着“梅香酌”酒幌的酒肆门口。
“二两梅香酌。”唐蒙走进酒肆,对曲尺柜台里的老板娘喊道。
梅耶正在柜台前发呆,听到吆喝先是习惯性地应了一声,正要弯腰沽酒才觉得不对劲,赶忙起身一看客人,一瞬间像被蛇咬中脚趾似的,僵在原地。
唐蒙冲她笑笑;“一年不见,你这生意越发兴旺了啊。”梅耶的表情有些僵硬:“你……你怎么又来南越了?”唐蒙道:“我是奉天子之命,访美食,自然先来这里品一品你的梅香酌。”
按照规矩,汉使回到驿馆之后,必须先觐见南越王。可唐蒙着急要见甘蔗,于是中途下车绕到梅耶的酒肆这里,她应该是番禺城里跟甘蔗最亲近的人了。
“甘蔗现在在哪里?她应该不住在榕树下了吧?我给她带了点东西。”唐蒙拿起一个浅白色的小罐,晃了晃。 可奇怪的是,梅耶没有立刻回答。唐蒙又问了一遍,才抬头发现,对方双手捂住脸颊,泪水扑簌簌从指缝流淌而出,随之还有蚊蚋般的虚弱声音:
“甘蔗她……已经死了。”
梅耶说完,对面半晌没有动静。过了良久,才有一个干瘪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
梅耶深吸一口气:“就在你们离开后不久。她去为王上搜集食材,不小心跌落悬崖,摔死了。南越王很是惋惜,特意下令掩埋遗骸,准许她埋在白云山下。”
“带我去看。”唐蒙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右手紧紧抓着陶罐。
一股凌厉而炽烈的气息,自汉使身上升起,仿佛一团被尘灰盖住的火炭,只要轻轻一颤便会显露真容。梅耶不敢多说什么,急忙收了店铺,带着他离开番禺城,直奔白云山。
白云山中,有一片背阴的僻静小山坡,远离大道,不近水边,又是个断边斜翘的形状,谈不上什么风水宝地。这里无甚大木,只覆了一片浅浅的青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甘蔗的坟冢,就设在坡上,不过一个方圆两丈的小小土包,唯有坟前一束白色的栀子花,开得正好。
唐蒙定定望着小坟,下巴不受抑制地哆嗦起来,眼前不期然浮现出那个站在海珠石上向自己挥手的黄毛丫头。直到这时,他才分辨出她当时的口型变化:“我相信你,我会一直等你过来。”
念及此,唐蒙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小白陶罐,轻轻放在栀子花边上:“甘蔗,这是你父亲卓长生坟前的土,我帮你把他带来啦,这下你们可以团聚了。”梅耶一怔:“他……他也死了?”唐蒙没理她,盘腿坐下,对着坟冢娓娓说起多龙寨的事情。
梅耶听唐蒙一口气讲完,喃喃道:“甘叶,长生、甘蔗,这一家人太苦了、怎么会这么苦?”
唐蒙伸手抚住坟冢,闭上眼睛,回想着与甘蔗的点点滴滴,他惊讶地发现,每一段回忆里,都藏着一种食物的味道:在码头初见甘蔗时,让他想起嘉鱼的香醇;在白云山下两人和解,勾起壶枣睡菜粥的清香;番禺城里的几番交心,令他口中多了几分裹蒸糕的甘甜……脑海中闪回诸多景象,诸般味道也自舌尖滑过。
“不对!”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提示从坟中涌起,顺着紧贴坟包的手掌,传至脑海。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双眼严厉瞪向梅耶:“你刚才说她是采集食材跌落悬崖?”
梅耶道:“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唐蒙面色越发不善:“采集食材,不是有专人负责吗?她一个宫廷厨官,为何要亲自动手?是取什么食材?”梅耶嗫嚅道:“我打听过,据宫厨的人说,甘蔗是去揭阳海边采集燕窝时,不小心摔死的。”
唐蒙眉头一皱:“燕窝?”
之前在南越王宫,他差点就吃到了这种南越特有的食材,也听南越王讲过来历。梅耶以为他不熟悉,解释道:“采集燕窝,需要从崖头缒下绳子去,十分危险,时常会有人坠死。”
唐蒙先是仰天惨笑了数声,然后厉声道:“可是,甘蔗她恐高啊!她连一人高的墙头都不敢爬,怎么可能去崖间采燕窝!”梅耶“啊”了一声,脸色渐渐变了:“难道说,甘蔗之死竟不是意外,她是被人……”
唐蒙冷笑道:“甘蔗与汉使、南越王关系都很密切,所以动手之人必须做个遮掩,才不会被事后追究。亏得他们想出采燕窝这个理由,只可借不知甘蔗的脾性,露出破绽-否则,否则我还怎么替她报仇?!”
唐蒙几乎说不下去,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梅耶发愣:“可……可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厨娘,谁会下这样的毒手?”
一个名字,突兀地跳入唐蒙的脑海。
吕嘉。
赵佗之死,被枣核所遮掩;任延寿之死,被毒蛇所遮掩;甘叶之死,被自杀假象所遮掩。这个人最擅长用一桩寻常意外,来遮掩真实手段。
不过唐蒙心中疑惑丝毫未减。橙氏已败,吕嘉独揽大权,何至于要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姑娘下手?
唐蒙望向甘蔗的坟头,希望她在天有灵,能给些提示。一阵山风吹过,吹得坟前那朵栀子花微微向右侧倾去,那边正是唐蒙刚搁下的小白陶罐。
他一瞬间怔住了。
凡是有关美食之事,唐蒙向来记得极牢,事无巨细,皆铭刻于心。他猛然想起,当日在番禺港外烹制嘉鱼时,黄同说过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当时他们正打算烹制第三条嘉鱼,黄同叫来甘蔗,买她的枸酱,然后解释了一句:“这番禺城里除了吕府,也只有她家才有这种酱。”
这一句话落入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更多的话语,次第从记忆中复响。
“我们莫毒商铺捎带两罐给客人,再留一罐贡给东家。”
“谁是莫毒的东家,谁就是真凶!”
“我阿公用来盛蜀枸酱的陶罐,颜色偏白,和南越本地产的质地不同。我家里攒了很多,一个都舍不得丢弃。”
万千线索飞旋,逐渐汇成一年前独舍内的情景。
当时橙宇大势已去,却还在负隅顽抗。这时甘蔗站出来,提出了一个致命证据:谁家庖厨里有白陶罐,谁就是真凶。然后橙宇顺势嚷嚷了一句:“搜我橙府也可!只是他们吕府也不能例外,要查大家一起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全场最惊恐的人,恐怕正是吕嘉!
他是莫毒商铺的真正东家,吕府的庖厨里肯定堆满了白陶罐。万一南越王真的为示公平,两府皆搜,真相便大白于世了。所以吕嘉当时抢先出头,故意用言语挑衅橙宇,诱其发病,好歹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了。
事后吕嘉肯定第一时间处理掉了庖厨里的小白罐,但整个计划里仍有一处隐患-甘蔗。她暂时还不曾把吕氏与莫毒商铺联系起来,但万一她觉察到吕府曾用过枸酱烹鱼,便可能会推想出真相。甘蔗不是汉使,不用顾全大局,她只会再次把事情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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