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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52)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这时黄同从队列最末端站出来,忐忑不安道:“此事我可以做证。他从监牢逃出来之后,是我陪他去的莫毒商铺。”

南越王赵昧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这些事情,闻所未闻,橙氏这是背着他做了多少事?他投向橙宇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说之前唐蒙指控橙宇是凶手时,他还只是将信将疑,这一桩巫蛊栽赃之事的揭穿,让橙氏的信用彻底崩塌。

前面橙宇花了多少力气渲染这桩巫蛊案,现在就有多少力气反噬回来。

“橙水何在?他一个中车尉,为何今日议事不来?”赵昧大吼道。

橙宇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呃,这个,橙中车尉在执行公务时出了意外,数日前身故了。”

赵昧和吕嘉看向橙宇的眼神,更不对劲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偏偏在大议之前意外身故,实在太可疑了,这可不是简单用“巧合”就能搪塞过去的。

这时唐蒙大袖一摆,轻声道:“小臣向殿下申明,橙水之死,绝非橙丞相所为。”

众人一阵惊讶,怎么他又开始替橙氏说话了?只有橙宇不敢接话,生怕又是一个坑。唐蒙道:“他的死亡,纯属意外,因为我当时就在旁边。橙中车尉把我押去幽门,其实是想谈一笔交易。”

赵昧眉头一皱:“为何他不在宫中审你,反而跟你私下谈交易?交易什么?”

唐蒙知道火候到了,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容臣从橙水、黄同与任延寿三人结义说起。”他看了眼站在队伍末尾的黄同,娓娓道来。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无论君臣都听得格外仔细。

“……抛开黄同与橙水之间的关系不说,他们两人与任延寿的情谊,都极为深厚。所以在我发现任家坞的真相后,耿耿于怀的橙水也着手展开调查,决心找到杀害他兄弟的真凶。橙中车尉比我更熟悉南越情形,今日我在这里展现给诸位的结论,相信橙中车尉不难得出同样的结果。”

“你又怎么知道?!”橙宇试图反驳。

“因为他做的这些调查,都是私下进行的,此即明证。”唐蒙轻声回了一句,“我曾问过橙中车尉两次,武王忠诚、兄弟情谊、家族利益这三道菜,他最想先吃哪一道?您猜他怎么回答的?”

他讲得绘声绘色,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唐蒙停顿片刻,把胃口钓足,这才回答:“第一次是在进莫毒商铺之前,我提出这个问题,橙中车尉回答得毫不犹豫,说武王、延寿与橙氏皆是南越人,国利即为家利,三者本为一体,谈何先后。”

赵昧和橙宇俱是微微颔首,橙水这个回答,可谓得体。赵婴齐忍不住问道:“那第二次呢?”

唐蒙道:“第二次是他把我带去幽门之前,逼问真相。我反问他这一句,这一次他却恼羞成怒,拔刀要杀我。诸位可知缘由?”他有意拖长了声音,直到众人眼神里有了反应,才继续道:

“因为他彼时做过调查,隐约触摸到了真相,发现这三者彼此之间是冲突的,忠义、情谊和利益之间,他只能选一个。橙中车尉那么热爱南越,根本没法抉择,只好偷偷逼迫我说出更多线索,试图找出一个能三全其美的理由,好解除他内心的纠结-很可惜,并没有。”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只有橙家利益与南越利益发生了冲突,橙水才会如此纠结。他每一句都在说橙水,但每一句都直指橙宇。

橙宇僵立在原地,除了满腔恼怒,更多的是不解。明明这个可恶的胖子全无真凭实据,满嘴破绽,可这一路辩下来,怎么反而是自己的阵势一步步崩坏?

眼看赵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橙宇突然一个激灵。对了,对了,这不是公堂审问,而是御前大议。要争的不是道理,而是气势,是君心,这明明是自己最擅长的招数。

念及此,橙宇决定不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他挺直身躯,试图握紧拐杖,一下子没站稳,差点倒在地上。随从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却被他挥动拐杖赶开,他倔强地一步步走到赵昧面前,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大酋明鉴,小子得蒙武王青眼,从一介乡蛮土著提拔入朝,授官予爵,一直铭感于心。武王对小子,对橙氏,对土人,有开化再造之恩。没他的刻意栽培,便没有我橙氏今日之局面。没他的呵护,便没有我土人今日之兴旺。若说对汉使栽赃陷害,我认!那是为了维护我南越国格;但若说我害武王他老人家,绝无可能。就算我不是君子,不喻于义,只喻于利。那么试问武王去世,于我土人又有什么利?”

他的声音嘶哑,双目噙泪,不知是真情有所流露,还是演技拔群。赵昧听到这里,似乎又有动摇。而赵婴齐和其他大臣也陷入沉思。橙宇说得没错,土人是在武王治下崛起的,何必冒偌大的风险去杀害武王?根本没有理由啊。

庄助和吕嘉对视一眼,同时微微颔首。现在的大议已从讨论细枝末节,上升到了族群国策的高度。唐蒙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该是更高层面的对决了。

吕嘉轻咳一声,正要讲话,不料唐蒙居然又回到大殿正中,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对赵昧道:“橙丞相的疑问,在下知道答案。”

吕嘉顿时尴尬起来。

“你说什么?”赵昧表情凝重。

“请大王调武王死亡的爱书一阅,答案就在其中。”

吕嘉眼皮急跳,恨不得亲手把唐蒙揪下来。你已经成功击垮了橙宇的信誉,不要节外生枝了!

可惜为时已晚,赵昧已开口吩咐,命令殿中侍者迅速去取爰书来。不料这时唐蒙又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份爰书,不可在阿房宫内宣读。还请殿下与诸位移步独舍之内,武王方才一灵不昧,感应相召。”

这个要求,引起一片哗然。好好的大殿议事,怎么又要改到那个荒废的独舍里?所有人都不知这唐蒙到底要干吗。就连庄助也满心疑惑,这家伙之前可没提过这个,他难道真要搞楚巫那一套,现场来个招魂祭仪不成?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啊。

但疑惑归疑惑,殿上每一个人都不敢提出反对意见,甚至橙宇也硬气道:“好,就去独舍!武王在天有灵,断不会让奸人陷害南越忠良!”

于是这一大群人离开阿房宫大殿,前往独舍,只苦了那些侍者,又得临时打起伞盖为南越王遮阳,又得为那一干重臣提前开道清扫,忙得不可开交。

唐蒙一个人坦然走在路上,没人敢在这个时候靠近,生怕被猜疑。只有甘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手里抱着一罐壶枣睡菜粥,那是唐蒙让她带上的。小姑娘咬着嘴唇,双眼发亮,她虽听不懂之前那些艰深论辩,但势头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的。

这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进入独舍园囿。这里荒凉依旧,与之前没有半点区别。他们把那间老房子前的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级别比较低的官员,只能退到更外围的枯枣林中。

待得所有官员都站定之后,爱书也已送到了。赵眜和橙宇、吕嘉三人先依次检验一番,这爱书里包括了武王的尸检细节及相关人士的证词,封泥处盖有橙宇和吕嘉的大印,代表官方认可。

三人确认无误之后,唐蒙接过去,敲开封泥,挑出其中一简,交给赵婴齐:“请世子大声读出。”

赵婴齐先是莫名其妙,低头一扫简上文字,登时有些面红耳赤。但他还是大声念起来:“吾儿孙不济,乃祖之忧,今知之矣。”

在独舍前的群臣,纷纷露出尴尬的神情。这是赵佗去世当晚会见橙宇、吕嘉两人之前,对任延寿说过的话,后者如实汇报,也被如实记录在爰书里。唐蒙之所以请赵婴齐读出,正是因为他是唯一适合读出来的人。

但大家更好奇的是,唐蒙单提起这一段话,是什么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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