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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42)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他甚至看到,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垂发土人,偷偷摸摸给一群准备离开的城民发裹蒸糕,一人一个,大概是酬劳吧。可惜唐蒙病得太厉害,只勉强辨认出这人似乎是进城时砸了自己一记五敛子的那个家伙,但没力气深究。

等了许久,黄同才匆匆回转,手里拿着三样东西:一块香橼皮、一枚八角和一把植物根须,那根须颇粗,呈黄白颜色。

“喏,这是我在你房间里找到的,至于是不是原本在胥余果壳内,就不知道了。”他把这三样东西交过去。唐蒙捧着它们,仔细审视。他带过不少吃食进房间里,但肯定没带过这三样。

可以确定,它们就是甘蔗放在果壳之内的物品。

但这是什么意思?

黄同告诉唐蒙,那香橼皮是从一种香橼果上剥下来的,可以蒸出香精,城中很多女眷都很喜欢用;八角不必说,至于那些植物根须,闻起味道来颇为苦涩,应该是一味叫龙胆草的草药。

甘蔗不识字,更不会用太复杂的隐语,她想通过这些表达什么呢?唐蒙拿着这三样东西,左看右看,可惜他病得有些重,精力始终无法集中。黄同也凑过来帮忙研究,忽然道:“会不会她的意思是,那个商铺卖这三样东西?”

唐蒙精神一振,确实有这种可能。他将三物收在怀里,转身欲走。黄同把他叫住了:“你去哪里?”

“番禺港,我要去找那个商铺。”他回答。黄同迟疑了一下:“我陪你去。”唐蒙抬抬眉毛,这家伙向来畏事,怎么如今突然改了性子?

黄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杀了延寿。”一提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疤痕忍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有了黄同带路,唐蒙不必担心被愤怒的番禺百姓发现,两人一路赶到城外的番禺港,直奔位于港边的市舶曹。

这是南越效仿大汉设立的一个衙署,番禺港举凡市易、课税、平准、仓储、诉讼诸事,皆由这里处理。所有在番禺有买卖的商家,都会在这里登记造册,以备查验。黄同的身份不低,又是吕家的人,一亮身份,市舶曹立刻派出一位资深令史陪同,带他们来到贮藏档案的书室。

这地方说是“室”,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库房。房中搁着一百多个大竹架,分成三层,上面堆满了一卷卷的竹简与木牍。老令史打开门之后,回身笑盈盈道:“番禺港的市易商户,皆在此间,黄左将想要查什么?”

黄同看向唐蒙,后者想了想,说:“中原商户的卷宗,是在哪里?”老令史愣了愣,语气多了一分对外行的轻视:“自从十六年前颁下转运策后,这里没有中原商户了,都是由本地商队代为转运行销。”

唐蒙说那就先看看进口货品总类吧。老令史“哦”了一声,在竹架上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摞木牌。每一个牌子上写着一样中原出口到南越的货品。找到正确的牌子,然后再按图索骥,去找所有转运此类货品的商家。

唐蒙看了一圈,没看到蜀枸酱的名字-这倒也不奇怪。无论是甘叶还是甘蔗,每两个月只能拿到两小罐枸酱,可见这东西的产量极小。代理商人大概只是随手捎上,不值得报关,从卷宗里根本看不出谁会携带。

黄同在旁边有些焦虑:“怎么办?难道真要一家家查过去吗?”唐蒙“哗哗”地翻动竹简不语。老令史见他们面露为难,主动道:“这市舶曹的卷宗如何查看,门道可多了。两位不妨告诉小老,到底想查什么。”

唐蒙想到甘蔗放进胥余果壳里的那三样东西,问道:“我想查一下,番禺港的中原转运商里,有没有兼卖香橼皮、八角、龙胆草的?”

老令史更加确信,这是一个地道的外行。他一捋胡子:“好教各位知道。我番禺港口的转运行商,向来规范有序,一共分为四亭。中原亭只与汉家做生意,南海亭通南海诸夷,诸越亭通东瓯、闽越,还有西南亭,通夜郎、靡莫、滇、邛都等地。每一个商号,专注于一亭,不得跨亭转运行销。”

“所以?”

“香橼皮是布山特产,八角是苍梧特产,而那龙胆草,乃是夜郎特产草药,这几个地方皆属西南方向。中原的转运商,怎么可能会去卖西南的特产?”

唐蒙懵了,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卓长生明明属于蜀中卓氏,那酱也叫作蜀枸酱,都是地地道道的汉家货,怎么甘蔗给出的提示,却是一个西南方向的转运商?

黄同又问龙胆草是做什么用的,老令史果然是资深吏员,说此物可以治疗湿热瘙痒、疹子黄疸之类疾病,都是南越常见的病症。不过龙胆草采摘不易,所以进口数量很有限。

唐蒙心中突地一动,似乎想起什么事。可那感觉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楚缘由。

“那么劳烦老丈帮我看看,西南亭的转运商里,可有同时卖这三样东西的商户?”

老令史点点头,转身走到架子中间翻找了一阵,然后抄出一份名单来。西南方向的贸易体量不大,能同时有这三种货物贩卖的,一共也只寥寥三四家而已。

唐蒙拿到这份名单后,与黄同匆匆离开市舶曹,前往西南亭专属的码头区。在半路上,他突然又起了一阵寒战,这次实在掩饰不住,不得不停下脚步瘫坐在地上喘息。黄同看出他的异样,一探脉搏,脸色不由得大变。

“你打摆子?!”他可知道这病的厉害。每次率军穿越丛林,总会有士兵莫名生起一阵阵寒热,走着走着打起摆子,很快就死了。

唐蒙用双手猛烈摩挲一下脸颊,努力恢复点精神:“我没事,咱们继续查……”黄同连连跺脚:“你有这种病,怎么不早跟我说?”唐蒙坦然道:“我说了,你就不会帮我了。”

黄同“呃”了一声,倒是没有否认,可他又忍不住问道:“庄助拼命我能理解,橙水拼命我也能理解。唐副使你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来岭南,何以现在这么拼?”

唐蒙咧开嘴笑了笑:“我说我是为了那一罐蜀枸酱,你信不信?”黄同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不知是真的相信了,还是放弃了沟通。

两人很快赶到了西南亭的码头。这里是四亭中最简陋的一个,位置偏僻,只有两处孤零零的栈桥伸入珠水,栈桥靠岸的这一边,立着一排小商铺。比起其他三亭来,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这也没办法,西南那边仍未开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些天然药材,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大宗交易。

至于这几家之间如何甄选,唐蒙也有办法。他告诉黄同,甘蔗家里挂着一串榕树叶,每天挂一片,凑到六十片叶子,就来码头取一次。他抵达番禺的时候,甘蔗恰好把枸酱卖光,她说要八月初才有新货送来,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

也就是说,谁家在这几天上过新货或即将上新,谁家的可能就最大。

黄同打听一圈下来,最终锁定了一个叫“莫毒”的商家。唐蒙此时状态已经很差了,不得不让黄同搀扶了一把。可就在两人快到那户人家时,却见到一队港区的卫兵迅速跑过来,散开一个扇面,把他们团团包围。

黄同沉下脸来:“我正在执行公务,你们想干吗?”

“我很好奇,黄左将你到底执行的是哪一家的公务?”刻毒的腔调,从一张刻毒的面孔里吐出来。队伍随着这声音徐徐分开,两人看到橙水从容站在中间,负手而立。

橙水看也不看唐蒙,反而对黄同嗤笑一声:“找一个僻静港口偷偷把这个要犯送走?我在所有码头都有眼线,黄左将你的想象力,比起厨艺可差远了。”

黄同没有像之前那样怒吼着反驳。现在唐蒙已经不是大汉副使,橙水随时可以借题发挥,他不敢硬顶。

唐蒙虚弱地看向橙水,双眼赤红:“甘蔗在哪里?”橙水微微一笑:“我好心让那个小酱仔去探望一下你,她却把你给放跑了,害我被家主狠狠责骂。她明明是个土人,却吃里扒外,这种背叛者该接受应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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