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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36)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我现在一声呼唤,有会几十名护卫前来。”
“你喊,你喊,你不喊就是我们北人养的。” 唐蒙索性双手抱臂,一脸光棍神情。橙水一时有些坐蜡,右手举起又放下,终究没有喊人来。唐蒙趁势得意洋洋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偷偷闯入,想要查一下武王去世之事——而你,也是同样的心思,对不对?”
看着橙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唐蒙知道自己说中了。他一张大脸几乎怼到橙水的对面,逼得后者倒退了几步:“任延寿之死,与武王之死之间千丝万缕。你应该有了疑心,才跑来独舍,看看是否还有线索可循。”
“我来这里做什么,与你无关。”
一张狸猫般的大脸,在橙水面前得意洋洋:“……是不是因为你怀疑南越高层有什么人脱不开干系?宁可暗中调查,不想打草惊蛇?”
橙水冷哼一声,终于没有否认。这个汉使看似蠢胖贪吃,眼光的穿透力堪比最犀利的弩箭,再做掩饰也没用处。唐蒙如释重负,亲热地拍了拍他肩膀:“你看,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大哥不说二哥。”
“谁和你一般心思!” 橙水狠狠瞪了胖子一眼,把他的手从肩上拨开,语气却微微有了变化:“武王乃我主君,延寿乃我兄弟。我身为南越国人,查明真相乃是天经地义;你一个北人又为什么关心这些事?”
唐蒙道:“我查这个,是为了一个小姑娘。” 他见橙水眼神不对,意识到表达有误,赶紧摆摆手:“不对,准确地说,我是为了她娘。” 然后又觉得不妥,赶紧找补:“哎,我是为了还她娘一个清白。”
“甘叶、甘蔗母子?” 橙水立刻联想到武王祠那个奇怪的女孩。她阿姆和任延寿是武王临死前在身侧唯二的两个人。
唐蒙道:“不错,就是甘蔗。她答应我办成了,会告诉我蜀枸酱的来历。”
“就为了这个?” 橙水压根不相信。
“你一个生在岭南之人,怎么也跟庄大夫似的?总是把吃饭当成负担。” 唐蒙痛惜地摇摇头,“佳肴之美,远胜随侯珠;口感之妙,堪比万户侯,怎么你们就不能理解呢?”
他见橙水仍旧不为所动,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遂换了话题:“总之吧,南越国主身死之后不久,这两个人一个自尽而死、一个毒发身亡,怎么想都太巧合了。我们各自都掌握了一些消息,不妨互通有无。”
橙水沉吟不语,唐蒙知道此人疑心病太重,索性主动开口,先把自己这边掌握的消息简单说了说。橙水听到“壶枣粥的厨序不可能混入枣核”之后,双目寒芒大冒,伸手握住旁边一棵垂死的壶枣树:“你是说,那枣核是别人放进去的?”
唐蒙说对。橙水思忖片刻,却忽然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如果这人是为了杀武王,但他怎么保证武王恰好吃到那一口粥里的枣核,又恰好被卡在咽喉噎死?”
“倘若武王不是死于枣核噎死呢?” 唐蒙反问。
橙水沉声道:“武王死后,宫中仵作做了仔细检查,身体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唯是右手抓胸,脖颈充血。这说明死前呼吸困难,以致胸闷难耐,确实像是噎死。”
“那我问你,噎死武王的枣核,后来找到了吗?”
橙水记忆力很好:“根据仵作出具的爰书,那枚枣核是在地上找到的,沾满粥液。爰书猜测,也许是武王拼命把它咳出来,可惜为时已晚。他老人家一百多岁,本来就偶有心疾,难受时总要抓几下胸口。这么一折腾,没撑过去也属正常。”
“所以你们并没有确切地、清楚地在武王咽喉里,找到那枚枣核,一切只是事后猜测。” 唐蒙追问不放。
“是的。” 橙水只好承认。
唐蒙蹲下身子,用手指在枣树根下翻找起来,连续找了七八棵,终于在一棵树根下的土里,翻出一枚朽烂枣核。他摊开手心,把它拿给橙水看。橙水端详了半天,不明所以。唐蒙道:“壶枣产于北方,南方物候不同。从北方把它移栽过来,想必很是麻烦。”
橙水想了想道:“王宫园林不归我管,但我确实听宫里面抱怨过,说枣树太难伺候,容易枯萎不说,难得结几个枣子,也干瘪得很。我吃过一个,味道一般,不知道武王为何觉得好吃。” 唐蒙把枣核用双指捏住:“我跟你说,真定产的壶枣,枣核起码比这个长半个指节。它在岭南水土不服,连核都生得比寻常要小,这个尺寸,武王就算刻意生吞,也卡不住喉咙。”
橙水隐约摸到唐蒙的论点了:“你是说……”
“这枚壶枣核,不过是另一条咬死任延寿的毒蛇罢了。”
一听这比喻,橙水“腾”地升起一股杀气与恨意。
任延寿是被杂炖里的莽草果毒死,被刻意误导成蛇咬。枣核之于赵佗,恐怕也是伪装,以此遮掩真正的死因。两个手法,如出一辙。
“所以那枚枣核会不会碰巧噎死赵佗,根本不重要。那个凶手只要确保它沾了粥液,留在地上,就足以达到误导仵作的目的。”
橙水咬紧牙关,脸色凝重,仿佛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唐蒙徐徐道:“我认为,武王去世当夜,除了任延寿、甘叶之外,还有别人来过独舍,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
橙水立刻否认:“不可能。事发之后,中车尉仔细盘查过内外情况。那天晚上独舍里只有他们两人。” 唐蒙淡淡道:“不对吧,当天夜里,左、右两位丞相不是也见过武王吗?” 橙水目光陡然凝橙长矛,刺向唐蒙:“你在胡说什么!他们两位可是丞相,是被武王叫去议事的。”
“我没说他们俩有问题。但独舍当夜,来过的人至少有四个,这个说法总没错吧?”
橙水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左相和右相的关系势同水火。如果他们对武王有任何不轨举动,对方早就闹起来了。”
“如果这事是他们俩一起……” 唐蒙话没说完,橙水勃然大怒,抽出腰间佩刀:“你再敢胡说这种荒唐事,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唐蒙缩了缩,小声嘟囔:“我只是探讨一种可能嘛,你反应怎么那么大?”
“我们土人本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全靠武王一心栽培,才有今日之局面。他老人家活得越长,我们越好。怎么会有土人去害自家恩人?倒是吕嘉那些秦人,对武王扶植土人早有怨言。要说可能,吕丞相最有可能。”
唐蒙知道橙水习惯性陷入族群对立的思维,什么事都往身份上扯。他及时止住这个话题:“我够有诚意了吧?你的诚意呢?”
“毒死延寿那个厨子……我已经查到下落了。” 橙水终于也讲出自家的调查情况,“他三年前离开任氏坞,去了别处,然后酒醉淹死在河里,对,酒醉。”
橙水刻意重复了一次,语气讥讽。唐蒙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只身前来独舍——这齐姓厨子居然也死了,几乎是明白地宣告,甘叶、任延寿乃至赵佗之死背后,藏着一只操控一切的黑手。一切相关人士,都被不动声色地灭口。
面对这种嘲笑,橙水意外地沉默不语。唐蒙知道他内心正在翻腾,顺势提出酝酿很久的问题:“任延寿为何被害?是不是当晚看到了什么?他跟你提过吗?”
大概是唐蒙表现敞亮,橙水也很痛快地讲出来。他跟任延寿关系莫逆,知道得相当详细。
原来在事发当晚,赵佗在独舍接见了吕嘉、橙宇两人,商谈国事。与此同时,任延寿守在独舍檐下,甘叶则在庖厨候命。大概子时之刻,任延寿去找甘叶,要端夜粥,却发现她不在。”
“壶枣睡菜粥?”
“对,这是武王多年以来的习惯,他睡眠不好,每晚子时必会喝一小碗壶枣睡菜粥。任延寿负责传递膳食与试菜,他到了时辰,就会去庖厨里端粥。”唐蒙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这夜粥里面,应该也添加了蜀枸酱的酱汁吧?” 橙水看了他一眼:“我正要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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