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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30)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谁?”
唐蒙一指那个老庄丁:“我之前听这位老丈讲,说咬死三公子的,乃是一条白花蛇。”橙水转头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庄丁哆嗦着身子,老实回答:“当时正是我在床榻下搜到那条蛇的。我与搜查的人说了一声,待他们确认之后,就挑着蛇出去打死了。” 橙水微眯着眼睛,如同一条毒蛇一样冷冷盯着。老庄丁承受不住这种目光,“噗通”一声跪下:“我其实……我其实把它打死之后,下锅炖煮吃了。我这也是为任氏考虑,咬死人的蛇是大不吉,留下来会变邪祟,不如吃了……”
唐蒙问道:“好吃吗?” 老庄丁啊了一声,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黄同把话题赶紧拉回来:“被白花蛇咬过的人,症状一般是伤口肿胀发黑,面青浮血,呼吸艰难,与延寿死前的症状也符合。”
“白花蛇也能致人吐血吗?” 唐蒙道。
黄同与橙水同时一震,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了。唐蒙冷笑道:“你们一看到尸体肿胀,面皮浮紫,而床下又有毒蛇,就想当然地以为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却忽略了死者身上出现了一个不该有的症状。”
黄同喃喃道:“确实,白花蛇是伤神之毒,与五步蛇、恶乌子、竹叶青那种伤血之毒不太一样……我怎么给忘啦。” 橙水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若不是因蛇而伤,那你说说看,延寿为何吐血?”
唐蒙道:“他大口吐血,可能是胃部受了绝大刺激,比如说……食物里有毒。” 橙水双眉不由得绞紧:“胡说,我当日与他喝过酒,但我可没任何不适。”
“那么你走之后,任延寿还吃喝过其他东西吗?”
“他又叫了一小罐杂炖当夜宵吃。”
“杂炖?”
这次轮到黄同开口解释:“延寿那个人无肉不欢,尤其喜欢把猪、犬、鸟、鱼各色肉类和下水掺在一起乱炖,多加豆瓣酱与鱼露。这菜口味太重,别人都吃不惯,厨子向来是给他单独炖一小釜,每天晚上睡觉前吃。”——听得出来,黄同对任延寿的生活习惯很了解,尤其是饮食这一块。
“是不是和诀祭时大鼎里炖的肉一样?” 唐蒙追问。
“对,事死如事生嘛,用杂炖来供奉延寿,他的魂魄也会安宁了吧。” 黄同眼圈微微发红。旁边橙水不耐烦道:“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表达什么?”
唐蒙扫视他们两人一眼:“我猜了,任延寿恐怕先是吃了那一釜杂炖中毒,然后才被毒蛇咬中。吐血是因为杂炖里的毒。但这种毒并不立即致死,他在浑浑噩噩中,又被白花蛇咬中,才有浑身青紫肿胀的症状。”
“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吗?” 橙水觉得这人简直信口开河。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能一张嘴就说杂炖有毒?
唐蒙道:“我今天观礼,闻到鼎里的杂炖味道奇香,应该放了不少八角吧?” 黄同道:“任氏在桂林郡也有几处庄园,所以八角这东西别人吃不起,他们家却敞开了吃。我们几个年轻时,就喜欢来他家打打牙祭。” 橙水哼了一声,没出言否认。
唐蒙羡慕地舔了舔嘴唇,旋即道:“以我揣测,杂炖本身没问题,问题就出在这八角上面。”
“胡说!任家坞向来是这么做杂炖的,没听说过八角会把人吃死的。” 橙水断然否定。
“八角不会,但另一种东西却会。”
唐蒙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一粒东西。橙水和黄同定睛一看,只见汉使手里捏着的,是一粒东西,干巴巴的枯黄颜色,像一个旋轮儿,向四周伸展出十几个尖尖的角,不是八角是什么?
“你们再看看。” 唐蒙提示。
两人闻言,又看了一回,橙水最先发现异常:“这个东西角好像比八角多几个尖,十,十一……有十二个角。” 黄同不甘示弱,很快也指出一点不同:“八角的角是直的,这个东西的角头是弯的,像个勾子。”
“两位说的都没错。这东西不是八角,而是莽草果,两者样子差不多,非常容易搞混。一旦搞混,就要出大乱子。” 唐蒙把这东西摊开在手心,一字一句道。
“八角是上好的香料,而莽草果却有剧毒。倘若误把莽草果当八角炖了食物,人很容易抽搐惊厥,倘若这个人常年酗酒的话,还会让胃部痉挛,吐血……而亡。”
听到最后一句,两人悚然一惊,这岂不正是任延寿临死前的表现?橙水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厉声中带着一丝惶急:“既是剧毒,你手里这莽草果,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唐蒙道:“我就在这粮仓里捡的啊。”
橙水双眼一凛,这可是整个任氏囤积粮食的地方,难道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死全族不成?唐蒙却笑着摇摇头:“在我们豫章,莽草果也叫做鼠莽,可以用来灭鼠。你们岭南那么多老鼠,想来也是同样的办法。
两个人皆为岭南大族子弟,对于灭鼠这种琐碎庶务,反而不如唐蒙了解得多。橙水出于谨慎,转头去问那个老庄丁。老头“咳”了一声,说确实如这位小贼……呃,小人所说,坞堡每个月都会用油膏煎一些莽草果,洒在仓库附近,用来毒杀老鼠。
黄同张大了嘴:“这么说来,延寿是误食了杂炖里的莽草果,毒发吐血,然后又被蛇咬了?”他讲到一半,发现对面橙水的面孔煞白,顿时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两件事前后赶得太巧了,不可能是什么误食。
“我看呐,应该是有人先给任延寿的夜宵投入莽草果,待其毒发之后,再放进一条活蛇咬他。任家人一见到床下有蛇,症状也像,便先入为主认为是蛇咬致死,便没人会去追究他吐血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说,这是一桩处心积虑的谋杀。莽草是杀招,蛇咬是遮掩。”
黄同与橙水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人应该很熟悉任延寿的饮食习惯:爱喝酒,爱吃夜宵,吃杂炖都是单独一釜。” 唐蒙分析道。橙水颔首表示赞同,又补充了一句:“此人应该也熟知任氏好用八角烹饪,刻意选择了样子相似的莽草果。这东西在任氏坞里随处可见,根本无法追查其来源。”
黄同脑子有点跟不上,只好乖乖听着两个人交流。
“坞里的厨子!” 两人忽然异口同声。能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做杂炖的厨子嫌疑最大。
黄同愤怒地抄起刀来,大骂了一句:“那杀千刀的狗奴!待我去砍了他!”橙水伸手拦住他,回身问身旁的老庄丁:“你们坞里三年前的厨子是谁?现在何处?” 老庄丁挠了挠头:“三年前应该是一个姓齐的厨子,不过早就离开了。”
“这齐厨子,和任延寿是否有什么过节?” 橙水又问,眼神里也冒出杀机。
老庄丁把其他庄丁叫过去,交头接耳了一番,方才犹豫回道:“大的过节应该没有,不过很多人听过他抱怨,说三公子夜夜都要炖肉夜宵,忙得他心力交瘁。”
“只有这么点事儿?” 橙水疑惑。唐蒙“啧”了一声:“橙中尉,想必你不下厨吧?要做一釜杂炖,从宰杀分肉,到备菜调料,少说也得忙活一个时辰。而且岭南气候炎热,不能提前预备,都得现杀现做,每天搞这么一釜,确实很容易让人崩溃。”
黄同道:“再怎么说,为这个原因下手,也太牵强了。” 唐蒙道:“那如果是别人买通这个有积怨的厨子呢?”
这句话像一条沾了冷水的牛皮鞭,抽得黄同和橙水同时一激灵。顺着这个说法再往下联想,水可就更深不可测了。所幸唐蒙哈哈一笑,说我随便瞎说说,姑且一听,然后闭上了嘴。
黄同和橙水看向唐蒙的眼神,有了微妙变化。这个汉使看似贪婪好吃,眼光倒犀利得紧,仅凭着祭鼎里的一缕杂炖味道和一件腹衣的喷血痕迹,便抽丝剥茧,一步步还原出了三年前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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