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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28)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老者转头发现是个生人,上下打量,满是疑惑。唐蒙忙解释道:“我是来采购粮食的客商,适见贵府在做招魂。于情于理,该捐一笔赙金,故来询问老丈和死者什么关系?”

说完他主动掏出几枚半两,塞到老者手里。老者脸色稍缓:“我是任府的庄丁,这里祭祀的,是家主的第三子,叫任延寿。” 唐蒙又问:“敢问因何故去?” 老者叹了口气:“夜里睡觉的时候,被一条白花蛇给咬死啦。”

唐蒙倒吸一口凉气。南越多毒虫,经常穿梁进屋,乃至枕旁榻侧。沙洲这里卑湿土软,蛙鼠俱多,想来蛇类也不少。

“哎,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年纪轻轻遭此厄运。” 他感慨了一句。

“也不算年轻吧,三公子死的时候都四十七了。” 老庄丁道。唐蒙先“嗯”了一声,然后觉得有点古怪,什么叫死的时候四十七岁?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是三年前去世的,可不是按死的年纪算?”

“什么?”唐蒙这下彻底糊涂了,“三年前死的?为何现在才招魂?”

“谁跟你说是招魂了?” 老头嗤笑一声,这些外地人真是没见识,一指那楚巫:“你听听他念的是啥?” 唐蒙侧耳细听,还好,这个楚巫讲的是中原音,而且只一段话反复念诵:“苦莫相念,乐莫相思。从别以后,无令死者注于生人。祠腊社伏,徼于泰山狱。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这段话唐蒙是听过的,大概意思是请死者不要作祟。我们为你提供祭品,请你老老实实呆在泰山底下的冥府,不要回来——这种祭词,一般用于祭祀横死之人,是为“诀祭”,诀者,别也。

“我们这里,被毒蛇咬死最不吉利,魂魄会怨毒作祟,为害生人。所以三公子死后,庄里每年都会办两次诀祭,用他生前最爱的吃食,安抚魂魄。”老庄丁直勾勾盯着鼎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祭得这么频繁,任延寿死得要多惨?唐蒙微微惊叹,他本想再详细询问,但那边楚巫的腔调已经再度响起。

“苦莫相念,乐莫相思……千年万岁,乃复得会。” 楚巫的腔调似说如唱,声音因为喊得太过卖力而显得嘶哑,别有一番苍凉悲怆。唐蒙站在人群里,望着他绕着大鼎一遍遍地念着这永诀之辞,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

正自发呆,忽然眼前一黑,似是被什么东西遮住,然后耳畔传来一阵哄笑声。

唐蒙怔怔呆了片刻,这才抬起手臂,把盖住脑袋的东西扯下来——原来这是一件对襟麻质襦衣,很是破旧,前襟还有大片深黑色的污渍。旁边甘蔗气不过,抬头骂道:“哪个遭狗瘟的烂仔,怎么拿衣服的,咒你全家吗!”

原来屋顶有一个人挥动腹衣时,手一下滑了,掉落的腹衣被江风一吹,恰好盖在唐蒙头顶。这是死人生前的衣物,砸到生人头上,可是大大的不吉。周围观礼的视线齐刷刷投射过来,想看看这倒霉鬼是谁。

唐蒙倒不甚在意,他把襦衣扯下来一抖,心里盘算着这是个好借口跟任氏的人交谈。可无意间这么一瞥,唐蒙眉头陡皱,似乎看到什么古怪之处。

还没等他张嘴说出什么,一条毒蛇在背后阴恻恻地吐出信子:“唐副使不在驿馆安歇,跑来蕉洲做什么?” 唐蒙浑身一哆嗦,立刻辨认出了这声音。他回过头去,强做镇定:“我乃汉使,去哪里应该不必跟橙中尉你报备吧?”

站在后背之人,居然是橙水。

橙水今天换了一身斜肩素白披装,没有束冠,任由头发披散下来,只用一根细绳箍住,俨然一副部落野民的样子——不过讲话风格倒没变:“我听说中原最重衣冠礼节。大汉使臣无论去哪里,从来都是着正袍、持旄节,要保持泱泱大国气度。阁下这身藏头露尾的装扮,恐怕不是真正的汉使吧?”

唐蒙暗暗叫苦,谁能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橙水。若被他查知自己在调查赵佗之死,恐怕要闹出大地震了。唐蒙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辩解:“我这是嫌天气热,所以穿得清凉了一点。你们瘦子可不知胖子苦。”

橙水朝前逼了一步,他肤色黝黑,更衬出两个醒目的白眼球:“对不起,我只看到一个北人鬼鬼祟祟,闯入我生前好友的祭礼窥探。”

唐蒙心下一沉。橙水这是抓住了自己改换身份的痛脚,要大做一篇文章啊。这地方不能久留!唐蒙心一横,伸手猛地一推橙水肩膀。他膀大腰圆,橙水身躯瘦小吃不住力,当即趔趄着倒退了七、八步,唐蒙趁势转身就走。

不料橙水大声发出命令,他虽非任氏之人,但在这里颇有威信,当即就跳出十来个庄丁,朝唐蒙合围过去。

唐蒙一看这架势,高声道:“我乃汉使,你们谁敢动我?” 庄丁们吃了一吓,都有些犹豫。不料刚才那老庄丁却在人群里喊:“他就是个买粮食的客商,刚才还给我钱哩。” 唐蒙眼前一黑,看来人真不能随意扯谎,报应来得太快。

这下子庄丁们再无犹豫,过去七手八脚把唐蒙给按住了。橙水瞥了一眼楚巫:“不要耽搁延寿的诀祭,先把这人暂时押寄在坞内仓库里。等我回番禺时一并押走。”他随手从唐蒙手臂上扯下那件腹衣,仍还给屋檐上的人,一比手势,庄丁们把唐蒙双臂一剪,朝着坞内送去。

甘蔗在人群里急得不行,要冲出来阻拦。唐蒙挣扎着抬起头,用眼神制止住她,嘴唇动了动。甘蔗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退回到人群里。

待得唐蒙被押走,楚巫重新开始舞动,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橙水双手抱臂,凝视着那尊飘着肉香的大鼎之上,死板的五官之间重新浮起一丝忧伤。

庄丁们把唐蒙粗暴地推到坞堡的西北角,那里矗立着一间古怪建筑。整个屋子悬空而起,离地约有一丈左右,四周不与任何建筑相联。建筑底部用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支撑,木柱与粮仓之间,还用一个鼓凸的陶制圆坛垫住,好似树枝中间多出一节膨大的瘤子,很是古怪。

他们把唐蒙推进屋子,咣当一声关紧大门,外面铁链子一缠,然后就走了。唐蒙揉了揉脖子和手腕,环顾四周,仓库里堆放着几大堆尚未脱壳的稻米,金灿灿的分外好看,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特有的清香。

这种新米,煮成炊饭会格外香甜呢。唐蒙沮丧的心情,被这个小发现莫名地治愈了几分。他索性合身躺倒在谷堆里,双手枕头,整个人陷入松软的包围。

他不担心橙水会杀自己,最多是羞辱一通罢了。唯一可虑的是,这么一折腾,不要想从任氏这里打听到什么线索了。可是……唐蒙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一样东西,不由得眼神一凝。他一骨碌从粮食堆里爬起来,扑过去仔细观察。

这一看之下,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出一点火星,就像火镰狠狠敲在燧石之上,立刻引燃了满腹疑惑,让整个思绪熊熊烧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仓库里光线一黯。原来屋顶的气窗位置,多了一个小巧的人影挡住光线。那人影纵身跳下,直接落到谷堆之中,挣扎了半天才起来。甘蔗拍了拍头发上沾的糠屑,小声喊道:“北人,你在哪里?”

谷仓里没有回应,甘蔗楞了楞,朝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那个胖子正趴在谷堆的另外一侧地板上,像只狸猫似的,鼻子贴地寻找着什么。直到甘蔗走到近前,唐蒙才发现她的存在。

“你怎么跑进仓库了?”唐蒙问。甘蔗拽他起来:“不是你让我来救你吗?” 唐蒙一抚额头:“我是让你去找黄同,他有办法捞我……” 甘蔗“呃”了一声,她一心只想着救人,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她愣怔片刻,一跺脚:“那我现在把你救出去,不是一样吗?快走吧!”

唐蒙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有些事还没琢磨明白。” 他一指粮仓下方的柱子:“你说,这个砌在底柱和仓库之间的圆坛是干嘛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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