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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22)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坊墙底下的小摊棚前。这里说是摊棚,其实就是一辆老牛车。车顶搭起半边遮阳竹篷。车厢里一半堆着青黄颜色的五敛子,一半搁着几个小陶罐,罐口有一堆苍蝇营营绕着。
黄同跟摊主喊了一声,后者从车厢里挑出一个饱满的果子递过去。唐蒙拿在手里翻覆看了几眼,确实是五条边棱聚在中心,可惜它太易腐坏,没法带出岭南,否则送到长安去,甚至能当个祥瑞去献呢。
唐蒙端详了半天,不知该如何下嘴。还是黄同比划了一下,他才学着把其中一条边棱放进嘴里,合齿横咬,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入口中,刺激得唐蒙眉头一耸。
黄同见他神情有异,解释道:“这阵子五敛子刚成熟,味道有些涩。如果唐副使嫌酸,这里有蜜渍的。” 旁边摊主殷勤地挥手赶开苍蝇,从陶罐里捞出一个沾满稠浆的五敛果。
换了是庄助,看到这种情景是绝不肯吃的。唐蒙却丝毫不介意,拿起来咬了一口,不由得大加赞赏。蜜水可以压住果皮涩味,让酸劲柔化成一种回甘,加上汁水丰足,味道颇美。
“啧啧,这么好的东西,可得给庄大使带几个尝尝。” 唐蒙迅速啃完了另外四边,伸手要去罐子里抓。黄同说这点小事,何劳副使动手,让摊主选不就行了?唐蒙摇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唐蒙俯身去选,先从罐子里掏出五个蜜渍五敛子,又从车厢里拣出十个新鲜的,一古脑递给黄同,还不忘记叮嘱:“庄大使素有洁癖,可千万别掉地上沾了土尘。” 黄同一听,不得不双臂并拢,在胸前勉强怀抱这一大堆果子。。
“行了,应该够吃了,劳烦黄左将你送回驿馆啊,我自己再逛一会儿。”
唐蒙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黄同大惊,想要跟上去,却发现自己双臂还被这一堆果子占着——偏偏他又不能扔,这是汉副使亲手挑给汉使的,随手丢弃,恐怕对方会借题发挥。
黄同左右为难,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把这些果子一个个放在车厢旁边,又问摊主讨了张芭蕉叶卷好。等到他忙完这一套再抬头,唐蒙人影早不见了。
甩脱了黄同之后,唐蒙三步并两步,赶往甘蔗家中。甘蔗事先讲过自家位置,就在南越王宫的东南角,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番禺城不算太大,他方向感又好,很快就找到了那片区域。
唐蒙本以为靠着宫城的地方,就算不够富丽堂皇,好歹也该秩序井然。没想到赶到地方一看,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杂污的乱象。这一带是全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宫城里的污水顺着粗大的陶管排出来,就在这一带散流漫溢,冲出十几条粗细不一的浅褐色沟渠。几十间杂乱的茅草屋,散布在这些污水沟附近,如同河边疯长的野草。在屋顶与水沟之间的上空,还不时升起黑雾——这是水中孳生的蚊虫腾空而起。
唐蒙转了好几圈,才找到甘蔗的住所,那居然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棵紧贴着宫墙而立的大榕树。
这树枝干粗大,根枝虬结,少说也得有几百年树龄。它有一部分粗枝自垂入地,与主干之间形成一个天然拱顶,拱顶下有一块木板勉强做门,外面摆着十来个坛坛罐罐,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头,灶头旁晾晒着一串长圆形的榕树叶子。
唐蒙唏嘘不已。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如野人一样蜗居树洞。别的不说,单是这阴湿卑下的环境,就够折磨人的,更不要说还有蚊虫鼠蛇的滋扰。好在岭南长热无冬,否则真不知她怎么活。
唐蒙站在树下,大声喊甘蔗的名字。那块木板忽被推开,先是几只硕大的老鼠蹿出来,转了几圈消失在树根之间,然后甘蔗从黑漆漆的树洞里走出来。
她见唐蒙如约而至,双眼忽闪了几下,既喜且疑,似乎不相信这个北人居然真来了。她原地愣怔片刻,忽然道:“你等一下!”然后回身钻回拱顶下,再出来时,手里拿出几枚鳞皮红果。
唐蒙走得热了,也不客气,接过去咬了一口,顿觉干涩无比。甘蔗忍不住嘻嘻一笑,说你把皮剥去。唐蒙脸一热,赶紧用手抠开鳞皮,里面出现一团白如凝脂的玉球,放入口中,顿时清香满沁。
“这又是什么奇果?” 唐蒙问。南越怪东西真多,他脑子都要记不过来了。
“这叫离枝。可惜你来得晚了些,上个月成熟的口感还要好。” 甘蔗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木盆前,撩起头发,慢慢择起绰菜。
看得出,她很是紧张,生怕唐蒙变卦,所以连问都不敢问。唐蒙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新的枸酱,什么时候能送来?”
甘蔗择菜的手腕一颤,没吭声,可她细长的脖颈却簌簌抖动着,暴露出了内心波澜。北人既然问起枸酱,说明承诺没变。她甩甩手里的水珠,走到灶台前,指着那一串榕树叶子:“我每次拿到枸酱,都会挂一串叶子在这里,每天挂一片,什么时候挂满六十片,新一批枸酱便会送来了。”
唐蒙本以为她晾晒榕树叶子,是为了治疗跌打淤伤,没想到还有个计时的功能。他数了数,这挂叶子已有五十多片,也就是说再过几天,就会有新枸酱送到了。
唐蒙暗自感慨。甘蔗到底单纯,孰不知已泄露了很多信息。讲“送来枸酱”,而不是“做好枸酱”,说明她自己并不掌握其制法,是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进货渠道。通过榕树叶子,连供货日期都大致可以猜出来。
如果是个有心人,此刻已经可以甩开甘蔗,把这条渠道搞到手。
好在唐蒙是个懒人,不想额外付出精力去查,索性盘腿坐在树根下,吞下几枚离枝,开始询问起三年前的宫中细节来。
之前在武王祠内,唐蒙已经约略知道当晚情形:先是吕嘉和橙宇联袂来拜访,谈完事就离开了,武王一个人喝粥,意外噎死。但其中很多细节,还不清楚,需要一一酌实。他在番阳县也查过不少案子,深知查案和烹饪很像,都是要从细处入手,一处不对,味道天差地别。
可惜问了一轮下来,唐蒙发现甘蔗完全帮不上忙。她只是个小姑娘,从来没进过南越王宫,对庖厨的运作茫然无知。唐蒙暗自叹了口气,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你阿姆可在宫中有什么熟人朋友?”
甘蔗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说似乎有一个。
“似乎?”
“她是和我阿姆同在宫里做事的老乡,叫梅耶。阿姆死后,就是她帮我介绍来做酱仔的,不过我们好久没见过了……”
“她现在还在宫里吗?”
“不在了,她大概一年前从宫中放归,现在番禺城里开了个酒肆,专卖梅香酌。”
“梅香酌?”
“那是一种用林邑山中所产梅子酿的果酒,番禺城里的贵人们都爱喝……”甘蔗还没说完,唐蒙起身拍拍衣衫:“走,走,咱们去品品这梅香酌的味道。” 言语间颇有些迫不及待。
只是甘蔗不知道他迫不及待的,到底是线索还是喝酒。
梅耶的酒肆,坐落于番禺城东北偏南的里坊一角。当街是个曲尺柜台,恰好正对两边大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斜倚在酒垆前,头上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无精打采地逗弄着脚边的一头黄犬。
“老板娘,你这里可还有梅香酌吗?” 一个客人走到酒垆。梅耶摆正了身子,客人这才看到,她的右手短了一截,像是被齐腕斩断。梅耶对这种目光早习惯了,淡淡一笑:“有的,有的。客家是第一次来么?咱家的梅香酌,用的都是林邑山中所产上等梅子,口味绝美,无论是自家用还是宴请都是上品。”
“先来二两尝尝,如果真好,大概得要订个十坛。”客人大大咧咧踏进酒肆,寻了张席子跪坐下来。
梅耶眼睛一亮,这是大主顾,用左手筛了一碗,又把一枚新鲜梅子剖成两半,泡入其中。她手脚麻利,动作不输双手齐全的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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