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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南之徒(出书版)(2)

作者:马伯庸 阅读记录


赵尉史抚了抚额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一桩古怪:

此时阳山关外的山头,几乎都被诸县汉军占满,每一处高地都飘起了炊烟,那应该是其他营头在埋釜造饭。骑田岭气候太过潮湿,木头和树叶里的水气特别重,一烧火就浓烟滚滚,格外醒目——唯独唐县丞起的这个火头,虽说炽热无比,烟气却几近于无。

“唐县丞,咱们营的这个火头,怎么不怎么冒烟呐?” 他好奇问。

唐蒙大为得意,一指槽底:“老赵你不知道,我带来的这几块炭,叫做桑炭,是用桑树闷烧出来的精炭。无烟无焰,火力强盛,乃是烤炙上品。” 他炫耀似地拿起那两串兔腰子,只见表皮焦黄,上缀一层细粉,隐隐有花椒的香气传来。

他轻轻冲竹签吹了一口气:“而且这桑炭还有一个妙处,用它烤出来的肉会带有一股桑木香气,滋味妙美——来,你先尝一口?”

赵尉史迟疑地接过一支竹签,张嘴一咬,口腔内顿时汁水四溅。这腰子烤得外焦里嫩,腥鲜交错,一股极致的脂香从口腔直冲头顶,几乎要把脑子融化掉。待到油味稍散,赵尉史细细再一咂巴嘴,舌头上还残留着一层辛香与椒香,回味无穷。

但快感过后,袭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沉重的罪恶感。烤个腰子而已,又是配桑炭又是洒椒盐,未免奢侈太甚!赵尉史忍不住内疚起来。

唐蒙坦然拍了拍肚腩,发出醇厚的砰砰声:“奢侈过甚?你想想,天下至真者,莫过于食物。好吃就是好吃,难吃就是难吃,从来不会骗你。咱们要不精心侍弄,怎么对得起人家?”

赵尉史觉得这是歪理,可又不好反驳,只好低头默默把另一个兔腰也吞下去,香得他又是一阵哆嗦。一抬头,唐蒙已经迅速干掉了另外一串,重新回到烤槽之前。

槽上那一大把肉串陆陆续续都熟了。在唐蒙的细心呵护下,每一串都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县兵们排起长队,每人分得两串,一串兔肉一串雉肉,再拿一块麦麸饼。

“老赵啊,这里的野雉肥得很,膏脂丰腴,我告诉你怎么吃才不浪费。”

唐蒙热心地拿起一个麦麸饼,从中间掰开,举起一根雉肉倒转,让还未凝固的肉油滴落下来,浸入麦饼的芯儿中。滚烫的油脂迅速渗透下去,粗白色的麦芯儿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赵尉史看看左右,发现那些县兵都这么吃,手法很熟练。唐县丞在番阳做了五年县丞,估计这些人早被这位老饕“教化”。他索性把心一横,如法炮制,闭着眼睛享受起这罪恶的快感。

别说,被肉油这么一浸,麦麸饼的粗粝口感变得绵软,嚼起来毫不扎嘴。赵尉史又咬下一口兔肉串,烤得很干,颇为耐嚼,有一股闷闷的香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声,浑然忘我。

唐蒙分发完烤串,坐回到军营前的火槽前。这样肉串可以随手放在槽上,保持温度——这是县丞的小小特权。他吃一口麦饼,就一口雉肉,待吞咽下去之后,再拿起兔肉串咬一口,慢慢咀嚼,双眼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那道翠绿山岭。

此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夜幕遮蔽了骑田岭的大部分细节,只保留了它高耸险绝的轮廓,黑暗中,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气质。泥土里那幅随便划拉的地图,在昏暗中隐隐浮现成一片模糊的图景,仿佛在提醒着唐蒙,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中原人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

听说岭南的风土别具一格,有很多中原难得一见的食材,不知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啊……唐蒙忍不住在脑海中浮想联翩。

他正自想象,突然发觉营地的北坡下方,有几处灌木丛剧烈地摇曳起来。唐蒙心生警惕,赶紧把最后一口雉肉吞下,定睛去看。下一个瞬间,十几个人影从树林里猛然蹿出来,这些人身披褐衫、下着短绔,右肩缀着几根羽毛。

“南越兵?”

唐蒙立刻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冷汗不由得“唰”地冒出来。他刚跟手下夸完海口说不会开战,敌人就来袭营……不对啊,汉军在北,阳山关在南,怎么南越兵却从北边摸过来了?

唐蒙正要回头示警,不料一个南越将军几步冲上坡顶,拔出铜剑就要刺他肚子。

唐蒙身子肥胖不及闪避,情急之下飞起一脚,狠狠踢向火槽边缘。脚尖儿恰好套进把手,把整个烤架凌空掀翻。那些还未燃尽的桑炭碎渣,一下子飞散开来。其中一块火炭高高弹起,正好砸在那逼近的军官脸上,“滋”的一声皮肉紧贴,令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唐蒙知道此时若是退了,肯定跑不过对方,索性合身扑了上去,利用体重优势一下子把那军官扑倒在地。后者脸上痛极,陡然又被这一座肉山压住,登时动弹不得,连铜剑都丢去了一边。

更多的火炭,滚落在草坡之上。这一带野草丰茂,枯枝遍地,被这些炽热的碎片一滚,山坡上登时冒出七、八条赤蛇。它们游走于草木之间,所到之处无不火光四起。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

那军官兀自挣扎,唐蒙不懂搏击,只得死死把他压住。随着烟雾越发浓密呛人,两人渐渐都没了力气。唐蒙的右手无意中触到对方腰间,如深陷绵软泥中。他急忙抽回手,手上湿哒哒的,似乎沾了一手软泥,同时鼻子嗅到一种令人心生愉悦的气味。

“好甜!”唐蒙迷迷糊糊的,冒出了一个古怪念头……

一条青筋,在王恢的额头轻轻绽起。

身为大行令,王恢的日常职责是处理朝廷与藩属之间的关系,什么麻烦事都见过了。可此刻望着跪在下首的两个人,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跪在左边那位,是南越国的一个左将,他的右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烫伤,身子不时因疼痛抽搐着;跪在右边那位,是这次跟随自己南下的番阳县丞,胖乎乎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只蜀中貔貅。

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烧得乌秃秃的山丘,至今仍有余烟袅袅。一座军营孤零零地矗立其上,活像黑狗身上的一块斑癣。

一个时辰之前,王恢正在中军大帐研究舆图,突然接到消息,说汉军一处营地突燃大火。他急忙率中军精锐赶来救援,没费多大力气便生擒了这一小批南越兵,顺手救下死死压在南越军官身上的唐蒙。

这场小小的胜利,却让王恢很烦躁。

他这一次率军到骑田岭,只是摆出姿态施压而已,没打算真开战。但如今人家公然袭击你的军营,如果追究,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如果不追究,有损大汉颜面——左右为难,可真是个烫手芋栗!

思忖再三,王恢决定先对付左边的麻烦。他用马鞭一指那个南越军官,居高临下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黄同,在南越军中担任左将一职。” 军官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阔鼻厚唇,中原音讲得很流利。

“你一个藩国裨将,居然敢公然袭击天军营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王恢厉声质问。黄同吓得连连叩首:“在下冤枉,冤枉……”

“冤枉?这军营难道不是你烧的?”

黄同哀声道:“真不是啊,明明是这位……”他看了眼身旁的唐蒙,唐蒙立刻跳起来大叫:“我那是不畏牺牲,阻止你们去袭击中军大营!”

他胸口一挺,显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黄同慌忙解释道:“下官原本是在骑田岭以北巡哨,没想到天军乍临,把阳山关前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急切想寻个空隙,撤回关内,无意中撞进了这位将军的防地。下官只有归家之意,实无挑衅之心啊!”

王恢冷笑:“无意撞进来?我军连营数十里,你为何偏觉得那里是空隙?”

黄同也是一脸茫然:“下官在傍晚时分仔细观察过。骑田岭北侧的山丘之上,皆有汉军炊烟飘过,唯有此处没有。下官以为这里并无天军驻守,遂带队趁夜钻行,哪知道……”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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