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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香(187)
作者:罗巧鱼 阅读记录
谢折只顾看向房门,问:“生了多久了。”
李萼叹气,“昨夜子时开始发作,到如今,已近六个时辰了。”
谢折上前,推门便要进去。
李萼慌忙拦他,“谢将军留步,你身份敏感,安能——”
谢折视若无闻,毅然推门,大步进入里间。
众产婆被吓一跳,听到门外太妃高呼“将军”二字,猜出身份,正想跪下,便被谢折抬手制止。
榻上,贺兰香大汗淋漓,看见他,初时以为是在做梦,待等感受到谢折身上的汗气与粗重的呼吸,方知眼前一幕是真的。她大喘着气,朝他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谢折没动,只是看她。
贺兰香更加无法接受,别过脸不看他,哭着要他滚。
谢折见过她很多种样子。
啜泣时梨花带雨,妩媚时风情万种,皎洁如妖,冷若冰霜,各种样子她都让他见过,唯独没让他见过她此刻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不接受。
不接受谢折看到此时的她,更不接受她会变成此时这个毫无魅力的样子。
高大的身影靠近榻前,大掌抚摸上她的脸颊,谢折道:“为何不看我。”
贺兰香疼得神智不清,却又不愿流露一分脆弱之态,便从唇齿间挤出三个冰冷的字:“不漂亮。”
谢折将她的脸轻轻摆正,看着她,眼神从眉梢流连到唇瓣下巴,认认真真大量了一遍,道:“漂亮,比我过去见你的任何一面都漂亮。”
贺兰香僵在眼中的泪顿时滑落眼角,哭得提不上气,厉声埋怨他,“你个混蛋!怎么才来见我!我都快疼死了!”
谢折看着她的眼泪,咽了下干涩的喉咙,道:“别哭,我身上脏,不能抱你。”
贺兰香哭更凶了。
婆子们捶胸顿足,哭道这样要如何能够生得出来。
谢折见地面有盆闲置热水,便弯腰将手洗净,擦干后起身将手伸到贺兰香嘴边,道:“疼就咬我,节省力气。”
声音简短有力,无端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贺兰香也并不客气,张嘴便咬个结实。
一旦自己不出声,耳边的动静便显得明显许多,接生婆要她何时用力她便何时用力,虽煎熬依旧,但到底努力对了地方,没过多久,便听婆子兴高采烈说孩子的头已出来,让她接着使劲。
贺兰香使多大的劲嘴上便咬多狠,直到将谢折的一块肉差点撕咬下来时,只听一声嘹亮的啼哭,婆子喜极而泣:“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您生了个小世子!”
。
贺兰香听到声音的那一刹, 如释重负,长吐一口热气,阖眼昏死过去。
产婆拿剪刀剪掉脐带, 抱起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忙不迭带到水盆边清洗, 包入襁褓。
谢折专注看着贺兰香,耳边水声哗啦, 眼角余光瞥到婆子怀中那聒噪之物,刺眼的鲜红, 让他突然想到谢晖死时的场景。
谢折的眉心一跳, 像是被蛰痛一下, 旋即收回余光, 只顾去看贺兰香的脸,抬手给她将流至鬓边的汗水擦干,温柔至极的手法。
其余不知情的接生婆看着谢折的动作, 不停递换眼色,猜测他和贺兰香的关系。
谢折冷斥:“退下。”
众人浑身哆嗦一下,赶紧抱着孩子离开, 只留下细辛和零星三两个人收拾血污。
没了孩子的哭声, 房中总算安静了下来。谢折为贺兰香擦完汗, 听闻产妇不得见风,便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之后手握住她的手,便这样静静看着她,流动在挂屏上的光影都仿佛为之静止。
*
婴儿在乳母的哺育下吃饱便沉睡过去。李萼看着孩子, 皱巴巴的一团,小猴子一样, 全然看不出像谁,只觉得贺兰香大着肚子还是前一眼的事情,突然间孩子便出来了,这么个小小的孩子,虽让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但想到是贺兰香生出来的,竟生出恍惚不可置信之感。
她问:“谢将军抱过这孩子吗。”
细辛迟疑一下,道:“将军回来至今,未曾看过一眼。”
李萼沉默,正要伸手用指腹碰一下这孩子的小脸,门外便传来丫鬟的声音:“回娘娘,国公夫人醒了,正吵着要看孩子。”
李萼哦了声,抬起手,示意细辛将孩子抱到贺兰香身边。
看着细辛的背影,李萼想到谢折来到时身上的腾腾杀气,怎么都没办法将那业力缠身的男子与这柔嫩婴儿联系到一起,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
*
夜晚,清辉漫天,幽静安谧。
贺兰香几乎昏睡一天,傍晚醒来吃了碗当归炖乳鸽便又睡去,谢折日夜兼程,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沐浴过后上榻抱她同眠,二人睡眠深沉,未曾有醒来的迹象。
直到午夜时分,谢折半梦半醒中被哭声吵到,才缓慢睁开眼眸醒了过来。他叫了两声“来人”,没等到动静,又不想吵到贺兰香安睡,便下榻走向那小小一方摇篮,想亲自将这难缠的婴儿哄睡。
他走到摇篮前,看到那小小的,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他的孩子。
谢折蓦然愣住了,耳边再度响起王延臣狠厉决绝的声音——“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鬼使神差的,谢折将手伸向下榻时左手习惯握住的佩刀,虎口对上刀柄,攥住,上拔。
似乎察觉到危险,婴儿哭声更加嘹亮,说是撕心裂肺都不为过。
谢折的指尖痉挛发颤,握刀的手破天荒有些不稳,双目却空洞发直,透着冰冷的杀意。
“嗯哼……”突然,贺兰香在睡眠中发出一声柔软闷哼。
声音像一只手,瞬间将谢折的理智拉了回来。
他松手,任由刀滑回刀鞘,最后深深看了婴儿一眼,回去上榻搂住贺兰香,温柔安抚着她,不让她惊醒。眼底却阴翳重叠,是看不穿的漆黑沉重。
*
嘎吱一声门响,皎白的月光投入房中,在地上起伏一片飘忽的清影。李萼身穿嫁衣坐在榻上,正在绣一块比翼连理的红盖头,闻声抬起头,看向帘后走来的人影,道:“你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链,萧怀信狰狞丑陋的脸上已出现不了任何活人所有的表情,只从嘶哑的声音中听出丝丝诧异,“你怎么?”
李萼:“我怎么没病是吗?”
她看着他,寡淡憔悴的容颜因涂抹了脂粉,在烛火下看,竟有三分艳色,“我不假意称病,你怎么会来看我。”
她咬断针线,起身走向他,低头打量着,“轻舟,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这还是当年备下的嫁衣,我原本想着,等你我二人成亲的时候穿,不想便等到了今日,你看,这上面的针脚都有些老了,花纹也不鲜艳了。”
萧怀信收手,珠链摇晃,脆响丁零,他转身想走。
李萼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萧怀信被迫顿住步伐,声音却冰冷,“松开。”
李萼摇头,哽咽道:“不要。”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脊背,柔软唇梢抵在坚硬的骨骼,呼吸打湿了一小片衣料。
“我马上就要回宫,”李萼的手越发收紧,“日后再无机会如此触碰你,轻舟,我死也不会松手的。”
萧怀信抓住她的手,将收紧的纤指一根根掰开,力度是毅然决然的狠重。
“轻舟!”
李萼无力至极,连哭声都发不出,强撑着冲那朝门而去的背影道:“你今夜要走便走,只一件,望你念在往日旧情的份上,满足我最后一桩心愿,这也是我要你来的缘由。”
李萼捡起早已掉落在地的红盖头,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