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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在平卢的“陆小六”程铮同面上松了下来。
“我那时候刚知道我自以为逝去的妻子女儿其实都在平卢,一个做将军,一个读书院,替我操持家里十几年,独力养大了女儿的素娘,我却见面不识,还自以为是在求娶平卢的宫将军……整个平卢都把我的蠢事当笑话,唯独你愿意听我说话,还给我出主意。”
陆寒城没说话。
程铮同转头看他:“这些你不会都忘了吧?”
“……我记得。”
点点滴滴都记得。
从水里捧出的桃花,带着春雨的梨枝,亲手做的风筝,撒娇耍赖要那人题字的灯笼,是春日。
赤着脚蹚过雨水,将手指冻成了深粉的冰碗,守在门口要替那人做“驱蚊大将军”,在雷声里奔向乘夜而归的她,是夏日。
还有秋,有冬。
有十四年的日夜和岁月。
“既然都记得,陆师弟啊,你对陛下,也是有心的吧?”
说话时候,程铮同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你当年去了一趟庐陵,哈哈……哎呀,若是没有中间这些年的波折,你们一人反倒未必能走到一处,既然、既然已经相守了这许久,你又何必执着从前的陆寒城呢?你要是一路平步青云,成了清流寒门在朝中的中流砥柱,这些话我也不会说,可现在世家十不存一,清流也渐渐分崩,你倒不如把手里有的先抓稳了。”
当个男皇后有什么丢人的?
他程铮同吃一品羽林将军宫素娘的软饭,吃得也很开心呢!
陆寒城抬头看了自己师兄一眼。
师兄的眼中带笑,神态松弛,可见说话皆是真心。
真心希望他能从心而动。
可是……
“师兄,没有了。”
陆寒城苦笑,烛火照亮了他眼中的晶莹和红晕。
“没有,从来没有。”
这世上真正得了孟月池那颗心的人,只有懵懂坚定的陆小六。
不是他陆寒城。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清醒过来的陆寒城选择了假扮陆小六。
却被瞬间识破。
“陆郎君,好久不见。”
穿着胭脂色襦裙的女子从他的怀里转了出去,回头看他的时候,神色平和。
“恭喜陆郎君久病得愈。”她说。
“陆夫人这下也放心了。”她又说。
陆寒城轻轻将伸出的手收回来。
他想,他应该跪下,感谢陛下这些年的照顾。
可他却没了力气,仿佛在刚刚的瞬间,他丢了这世上最期盼的一切。
“漪澜殿不合给陆郎君居住,趁着宫门还没落锁,来人,将陆郎君送出宫去。”
殿门打开,女子离开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仿佛避嫌。
“孟、孟娘子。”
已经是当朝皇帝的孟月池停住了脚步。
“孟娘子,这些年多谢。”
男人一揖到地。
春雨不知何时飘洒而下。
孟月池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灯笼上写着“他年谁共东风,明月曾照寒城。”
那是陆小六在六年前写的灯。
“明月”一字是他缠着孟月池写的。
一盏灯,从平卢到繁京,从来没有被人丢下。
陆寒城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颗在他靠近孟月池的时候就会发热的红珠,在顷刻间碎成了粉末。
“师兄,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我。”
陆寒城说了实话。
程铮同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说一声造化弄人?
唯有轻轻转开眼,不去看自己师弟眼里流出来的泪。
与此同时,皇城里,女官轻轻走到窗前。
“陛下。”
“这盏灯,收起来吧。”
第158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四)
三月,卢龙大捷,踏着新草萌发的土地,兵部尚书、北镇将军息猛娘率十万大军远逐北蛮王帐五百里,刀锋所向之处,尽是北蛮人的等待鹫鸦鬣狗吃掉的血肉。
北蛮七位王子,四位死在乱军之中,两位随着父亲图伦王远逃北海,剩下五王子与左右贤王被俘。
“你们南人说是跟我们做生意,用盐和茶叶换我们的马,其实早就在草原上布下了探子!无耻狡诈!”
一想到十五年前与平卢的交易是自己的父王一手促成,五王子的心中便生出了寒意。
他的父王有意挥兵南下,想要利用平那个姓孟的女人,何尝不是也被对方利用?
父王以为孟月池会搅得中原大乱,那是就是北蛮的机会,却不知对方一面南下,一面竟然还在平卢留下了重兵和猛将,等着北蛮人踩进早就挖好了的陷阱。
隐藏在一艘艘商船背后的博弈,是让北蛮失去了经营了三百年的草原。
四月,北镇军带着数千北蛮王族权贵在南下繁京,在朱雀门外献俘。
自前朝穆宗到如今,百多年来中原王朝终于再次彻底压制了虎视眈眈的外族,一场献俘,繁京所有的花几乎都被摘光了。
更名为北镇军的平卢将士们踩着繁京的花雨,走在了宽阔的石道上。
在众人之前,是身材壮美,气势凌人的息猛娘,她高坐马上,面带风霜,却犹如战神临世。
一直到她行至御驾之前,看着穿着黑金两色绣袍的女子,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女人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陛下,北镇军幸不辱命,此役北蛮远逃,王帐覆灭,皆在陛下料算之内。”
披九龙在身的女人笑着将她扶起来:
“息将军你带着镇北军沐风淋雪大半年,到头来把功劳都给了朕,朕在繁京高坐,若真能谋算千里,倒更想着这世上无争无战。”
息猛娘看向孟月池,手指轻轻用力:
“放心,总会有这么一日。”
“好,朕等着长安侯的好消息。”
凭借战功,息猛娘一日封侯,封号长安。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仿佛还是几十年前鹤洲桥上的旧风景。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那息猛娘乃是孟氏麾下第一猛将,若是能将她说动,让她举旗反孟……”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她与孟氏情同手足,又是同门,如何将她拉拢过来,还得再商榷。”
“我倒觉得此事容易,孟氏当年也不过是个四品的节度使,现在却高坐龙椅,她息猛娘这些年出生入死,却只能看着别人坐皇位,心里就真的没有怨怼?”
其他人都看向他:
“魏兄,那我们该如何行事?”
被称作魏兄的人名叫魏中玉,若是陆寒城或者程铮同在这儿,都得称他一声师兄。
见其他人都看向自己,魏中玉勾唇一笑:
“先找人设局,引诱那些刚进了繁京的北镇军泥腿子,等他们闯下了祸事,咱们就让御史弹劾息猛娘。如此天长日久,她们二人怎能不生嫌隙?”
更名为“集英殿”的内殿里,孟月池穿着淡青色的绣裤短衣,手上批着奏折,偶尔跟息猛娘闲话几句。
息猛娘坐在一旁,抓耳挠腮地写军报。
“月池,我还是说给你听吧……”
“说给我听干什么?你在卢龙跟余新蕾吵到连军报都没人替你写了,堂堂一个大将军得带着嘴来找我,像什么样子。”
听孟月池这么说,息猛娘一声长叹。
“我就知道你会说我,唉。”
息猛娘之前在孟月池手中南征北战,无论战略战法,还是后勤补给,都有孟月池亲自操持,这次抗击北蛮,孟月池在繁京鞭长莫及,只能为她组起了一套幕僚班底。
摩擦是在所难免,息猛娘在军中呆惯了,又极少有败绩,威风赫赫,自然会生出些骄狂。
孟月池不在乎她对敌军如何,却不许她对同僚也如此,驱逐幕僚以至于军报都写不出个能看的,这种事她不想再看见。
认识了这么多年,自家好友想什么,息猛娘心里明白的很,又叼着笔哼哼唧唧了半个时辰,她直接瘫在了孟月池的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