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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陵台(91)

作者:燕折雪 阅读记录


她望着这孩子酷似温齐的面孔,心在刹那间软了一瞬:“……受苦了,以后就在燕京住下吧,你伯父会为你延请名师,好好读书。”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大郎打断了,眼神中不觉闪过一丝错愕。

温大郎直直地看向她,行了一礼,复又跪下去,依旧用那一管沙哑的嗓音平静说:“小子斗胆,不敢奢求习书练武,只求殿下和胤国公出手相助,救救我弟弟!”

这下子,连温齐都变了脸色。

他疾步上前,一把就将温大郎从地上拔了起来,焦急问:“你说什么?你弟弟还活着?!”

在场人无不闻声变色,连温大郎口称温齐为“胤国公”而不是“伯父”都暂时无人关心了。

华滟亦是一惊。温齐当日便同她说过,温周和应梅清生了两子,只见大郎逃出来了,满身血污很是狼狈,稍微清醒时只字不提他母亲和弟弟,怕是已经遭遇不测。怕掀起孩子心里的伤疤,只好装作不知道。

可温大郎如今说,他弟弟还活着!

温大郎紧盯着温齐焦急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温齐一时连话都不知如何说,胸腔里半是对他隐瞒的怒火半是心痛。他匆匆和华滟打了声招呼,带着孩子去了书房。

华滟同几个侍女对视一眼,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半晌,才有人道:“温家大公子,当真沉稳……”意思是连亲弟弟的消息都瞒着不说。

还有小丫鬟拍胸口嘀咕:“他的眼睛也太吓人了!”

语气中不乏悻悻然。

华滟蹙眉,一个眼风扫过去,登时噤若寒蝉。

她冷着一张脸,冷笑一声:“事情如今还不清楚,就嚼起舌头来了?”

华滟冷漠地扫视过去,她平日里在长公主府和宫里常住,胤国公府来的不多,这府里下人,呵!

濯冰扶着她起身回房,雀蓝留下指使管家把粗使以上的下人全部叫来,她要好好代公主管管这些不守规矩的奴婢。

华滟一路上神色不变。

只是转过一处水榭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孩子,是此前并不信任我们罢。”

素商低下了头,并不作声。

华滟瞥她一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柔声道:“旻儿,看你姑父的样子,是要把大郎留下来的,等他伤养好了就让他同你一道去上学,你虽是妹妹,但比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此,平日里要多多关照他。”

素商使劲点了点头:“姑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时华滟尚不知道,她随意的一句叮嘱,竟导致了华旻此后数年的纠葛孽缘。

第86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6

次日一早, 华滟就接到温齐出门的消息。

——不用想,必是去接他那小侄儿了。

华滟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傍晚时分,温齐才着人送了温大郎从书房中出来。结果也如她此前猜测那样, 温大郎能一人独自南下,心思必然缜密。他初到胤国公府,尽管是他亲伯父的府邸,也留了几分心眼,毕竟这从未见过面的、从来只在书信中提到的伯父,他并不知道能否真正信任。于是居然能耐下心来足足观察了好几日, 才决定在给华滟请安那日道出真相。

像是昨夜温齐的慨叹:“这孩子, 实在是被磋磨怕了。”

温周的正妻姜氏完全不像她的长相那样娇憨可人。

华滟还记得那夜她挽着自己的手把臂同游,她生得玲珑娇小,又十分会说话, 极讨人喜欢。只是没想到她竟对极小的孩子也下毒手。

按照温大郎所言, 姜氏初到蒲城时还对他母亲应梅清和兄弟二人有个笑脸,待到她自己陆续生下一对儿女后, 应氏母子的存在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兼之父亲温周近年来常常要领兵换防,并不常在家中,姜氏的动作就愈发肆无忌惮。先是把他们挪到别院居住, 送来的三餐饭食多半是冷饭残羹,接着一个个打发走院中老仆, 偌大一个院子就居住他们母子三人, 外加一个经年服侍应梅清的老嬷嬷不肯走也留下来, 再后面就断了他们的月钱。应梅清自己织布绣件, 再有早年的首饰当了还钱,如此生活虽清贫, 却也不是不能忍。只是蒲城本就寒苦,前年雪下得格外大,本应送来的炭不仅缺斤少两,银霜炭变黑炭,大半还被雪淋湿了,烧起来黑烟呛鼻不说,为了取暖只能受着。

然而那个老嬷嬷却病了。

她本就年纪大了,又受劳累,这般折腾之下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应梅清手头银钱不过请医问药,第一次带着孩子找上了将军府去求姜氏。姜氏一面假意应允,一面又叫应梅清留下来好好歇着,却百般折腾她。一会儿说自己饿了要喝粥,让应梅清去厨下亲手熬,送上来却借口打翻,滚烫的热粥就直直浇到身上,烫出一串燎泡;一会儿又说屋里炭不够热,要应梅清去劈柴,劈了足足一日才松口叫她进屋。应氏并不是什么柔弱的性子,只是为着老嬷嬷才咬牙忍着,哪知姜氏找各种理由足足绊了他们好几日才放他们走。应氏母子回家推门一看,老嬷嬷的身体早就在坑上凉透了!

桌上仍是出门那日给嬷嬷烧的水,壶里早已结成冰。

没有大夫来过的痕迹。

应梅清失声痛哭。

她自幼来到温家,无父无母,虽有义父义兄,但真正照料她起居、抚养她长大的还是这个老嬷嬷。老嬷嬷夫、子皆早逝,早已视她为自己亲女,又帮助应梅清生下长子、次子,虽名为主仆,实为母女、祖孙。老嬷嬷到死,眼睛都睁大着,手伸向茶壶,想喝一口热水。

死不瞑目。

应梅清人似乎恍了神,麻木地倒在了一边。还是大郎跑出去找了人来,草草一口薄棺将老嬷嬷葬了。

转眼便是蛮子攻城。

可温周御敌在外,已三年没有回蒲城了。守城的军士也是人,如此苦寒之地,少不了要找些乐子,兼之商贾往来,人流不绝,曾在温氏先祖手下固若金汤的蒲城,破了。

城破那日清晨,应梅清病入膏肓,温大郎强行护着母亲和弟弟往将军府找去,到了才知主母几日前就带了小公子小小姐往城外打猎去了。一时默默。

中午时分,城外忽传来兵戈攻城声,温大郎匆忙抓了个人问,才知道北蛮南下攻城的消息传了已不止一两日了。也就是说,姜氏早就得了消息,但却扔下他们跑了。

傍晚时分,城门被巨木撞开,城外夕阳高悬在城墙上,天际呈现出一种浓稠微醺的橙红色,如同人体中将要流尽的血色。

也如同应梅清回光返照时的脸色。

他紧紧搂着母亲,仿佛这样就能减缓她离去的速度,然而,命运何其残忍。

夕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的脸庞也仿佛被余晖照亮,她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美丽得像是幼时在庭院中望见盛开的梅花,葳蕤自生光。这样的笑容,也只在母亲脸色停驻了几年,随着父亲的离开和归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然而此刻,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埋下头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脖子上,滚烫的泪珠无声落下,落入她的衣襟。他哭得抽搐起来,不住地摇头,哽咽道:“娘,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

她似乎有说些什么,然而他含着泪水望着她虚弱而美丽的脸,却什么也听不见。

此生与她共处的最后记忆,是她抬到一半就落下的手。

那只手单薄但不瘦弱,沧桑却有力,正是这只手,为他们织布裁衣,种菜换粮,抚养他们长大。

这只手宛若最坚固的屋顶,一直为他们挡风遮雨,撑天柱地。

可是现在,这只手落下了。这个人,也不在了。

弟弟发烫的身体缩在他怀里,他抬头望着浓郁阴沉的天,耳侧刮来充斥着血腥气味的风,忽然想起来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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