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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楼月(193)

作者:清淮晓色 阅读记录


难堪和羞耻攫住了他的整颗心脏。

但他仍然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哪怕膝头已经剧痛而后麻木,背上的衣裳全都被汗水浸的透湿。甚至不敢表现出半点怨恨和不甘。

京都城楼上高悬的四十二颗头颅和西明门外泥土中未干的血,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文康伯世子忽然打了个寒噤,心底涌出一股森然的寒意来。

午后日光越发炽热。

文康伯父子养尊处优多年,身上那点微末修为远不足以遮蔽寒暑,早已经摇摇欲坠。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远处走来,身后几名宫女亦步亦趋跟随。

清明殿殿门外,大太监孔秋忙不迭地迎上来:“夫人您怎么来了,天气炎热,仔细中了暑气。”

安国夫人摆了摆手,问孔秋:“跪的是谁?我看不清楚。”

孔秋低声道:“是文康伯父子,先帝十五皇子的娘家舅舅……”

安国夫人双眉顿时一横,咬牙道:“跪了多久?”

孔秋道:“今日早朝后求见皇上,皇上就让他们跪在那里,算来到现在……”

他心里飞快算着,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接话讨好:“孔爷爷,奴才们盯着,跪了三个多时辰了。”

安国夫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其实已经看不大清楚,饶是如此,她还是恨恨盯了片刻文康伯父子跪着的方向,冷笑道:“他们也有今日。”

当年先帝在时,十五皇子依仗生母得宠,小小年纪竟然也敢搅入夺位之争,寻过皇帝不少麻烦。

安国夫人服侍皇帝多年,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气恨不已。不过她今日并不是为此事而来,十五皇子也不是皇帝当年最大的敌手,只看了两眼便作罢,转而问孔秋:“今日朝会上,皇上又发作了几个人?”

这些话事涉前朝,多说半个字都是犯禁,孔秋一向嘴严。

但面前这位安国夫人,到底是不同的。

皇帝的亲生母亲,是先帝元后江氏。

江后在时,贞慧有度,德行昭彰,敢于劝谏。但偏偏先帝登基后日益暴虐放纵,对江皇后的劝谏极为不喜,先是逼死了江皇后所出的太子,累得江皇后产后血崩而死。

江皇后死前,指派自己的亲信女官前去侍奉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江皇后留下十二位女官,或死或叛。

到皇帝登基时,只剩下两位女官还活着。

这两位女官都是既忠心耿耿又绝顶聪明的人物,对皇帝来说,名为主仆,实际上与长辈并没有区别。

正因如此,皇帝初登大宝,忙着杀手足外戚、追封生母兄姐的同时,还特意下旨,册封两位女官为国夫人,以酬多年来抚养照料。

两位国夫人中,奉国夫人年老思乡,离宫回乡安养晚年;安国夫人却是既无亲眷,也放心不下皇帝,留在了宫中,皇帝下旨以太妃待遇奉养。

对待安国夫人,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孔秋便低声道:“是呢,皇上发作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为的是……”

后面的话实在不好宣之于口。

或者说,即使人人心里都清楚,却绝不适合说出来。

皇帝登基之后,杀完了与他争位的兄弟,恢复了生母兄姐的待遇,株连了诸皇子的母家。

然后,他拒绝以帝王之礼为先帝下葬。

“……那些御史说,大行皇帝是父,皇上是子,自古以来,哪里有子议父过的道理?”

安国夫人连声冷笑:“好一群忠孝之臣,而后呢?”

孔秋脸上浮现出一点像是想笑又强行忍耐的古怪神情:“皇上道,尔等臣议君过,又是什么道理?”

“那群御史便道,规劝君王、直言不讳乃是御史应尽的职责。”

“皇上听了便说,好一群忠良死节的臣子,只是不知这样忠良死节的臣子,是怎么在先帝朝时保全性命的呢?”

安国夫人一呛,蓦然咳了起来。

孔秋忍笑道:“皇上此言一出,那群御史可不就是进退两难,无法回话了?”

朝中臣子都是从先帝时熬过来的,那时真是提着脑袋上朝,出门前要令家里人备好棺材。

先帝喜怒无常,兼之性情暴虐,有时好端端忽然心血来潮,朝会中途随手拔了天子剑,就要动手杀人。

品行忠耿、纯良贞直的死节之臣,不是早早被贬谪,皇帝如今还没来得及起复,就是早被先帝杀了全家。

这些御史今日也不知被谁挑唆,要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试探新帝态度。

安国夫人问:“皇上怎么处置了?”

孔秋神色不动,指了指城墙的方向。

安国夫人眉头紧皱。

她原本是江皇后身边的女官,江皇后还是江家小姐时,她便服侍皇后,从皇帝出生时又开始侍奉皇帝。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皇帝对她而言便是亲生骨肉一般。

人心总是偏的。

即使皇帝杀人无算,在安国夫人眼中,也只是个年幼丧母失姐的孤苦孩子,怎么看怎么怜惜。

她不在乎皇帝杀人。

她的小姐死了,太子死了,公主死了,现在小姐只剩下这么一点血脉,谁都不能欺负他。

她只在乎皇帝的名声。

皇帝是个多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和先帝那个疯子背上同样的恶名?

倘若可以,安国夫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替皇帝背负骂名。

她笑容敛去,忧色渐起。

孔秋何等机灵,存心想要打断安国夫人的思绪:“夫人,皇上午睡醒了,您进去吧,外面太热。”

安国夫人毕竟上了年纪,被孔秋打断思绪,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多问,只想起自己来时的原因,本能地往里走去。

内殿的窗下摆着一张小榻。

窗扇微开,殿内香炉中馥郁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拂,仿佛尽数落到了榻边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的皇帝轻袍缓带,一手支颐,黛色的广袖落下,堆在肘间,露出一截如凝霜雪的修长小臂。

他就那样静静坐在窗下榻上,凝望着窗外的方向。黛眉微蹙,仿佛有思绪万千。

不待安国夫人拜倒,皇帝已经转过头来,温声道:“夫人何须这样客气。”

他的称呼有些生分,事实上却只是延续旧例。

皇帝还不是皇帝时,安国夫人只是女官,皇帝称呼她们这些照料自己长大的女官们都以官职相称。而今皇帝成了皇帝,安国夫人有了外命妇的品级,自然要以更高的品级称呼。

安国夫人早习惯了,并不觉得如何,笑呵呵站直了身,在一旁侍从搬来的锦凳上坐下。

皇帝道:“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天热,仔细中暑。”

安国夫人急急道:“听说小郡主找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是。”

安国夫人当即喜极而泣,喃喃道:“老天开眼,公主的骨肉竟能找回来,若能亲眼看着小郡主平安,真是让我现在死了都甘愿。”

皇帝的姐姐和颐公主同样是安国夫人看着长大的,感情极深。

闻言,皇帝道:“姐姐若能得知,必定不愿夫人作此不吉之语。”

安国夫人忙抹去眼泪,点头道:“好,我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皇上,小郡主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皇帝道:“在路上了,三日后到,朕会亲自去迎。”

安国夫人立刻道:“这可不行,哪里能让你冒险出去,宫里有皇宫大阵,外面可没有。”

皇帝去年九月登基,今年改元。不过短短数月,已经遭遇数次刺杀,幸亏皇宫大阵拦截了修行者,单凭普通人的手段很容易被皇帝看破,因此才没有出大事。

眼看安国夫人着急起来,皇帝温和地同她说了几句,糊弄住了安国夫人。

直到安国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清明殿,皇帝才收敛起温和的神情,静静望着窗外的天空。

孔秋不算特别聪慧,若非他的干爹当年拼死救护过年幼的皇帝,断然当不上皇帝的近身内侍。但他有个好处,就是极其忠心,大着胆子劝道:“皇上,现在出宫确实危险,小郡主三日后便到,左不过是晚那么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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