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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意犯上(36)
作者:半里知途 阅读记录
林痕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向前,一路迫切想念,临到门前却变成了近乡情怯。
他在门前站了好久。
双腿开始发麻时,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位年轻的侍女:“是林公子吗?夫人在睡觉,可要奴婢帮您叫醒?”
林痕悬吊的心落下一点,暗中松了口气,道:“多谢,不必了。”
由于多天的奔波,林痕声音变得沙哑疲惫,侍女有点担心,关心道:“夫人醒来还要好一会儿,公子可要先休息休息,大人早早吩咐过,奴婢已经收拾为公子收拾好了客房。”
所谓的大人是谁,不言而喻。
“不用,我进去看看母亲。“林痕谢过,深吸一口气走进房中。
房中的摆设很是简陋,仔细说来,和他在宫中的住处也差不了多少。
陆伏烟正躺在床上,睡容安静,眉心微蹙,灰白的发丝有些凌乱,一缕扫到耳前,触碰到眼尾深深的皱纹。
林痕站在床头,呼吸放缓,有些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有很多种陆伏烟的摸样,慈祥的,严厉的,疯狂的,又或是歇斯底里的,但最深刻的,是陆伏烟的睡颜。
因为……
床上突然传出声音,思绪被打断,林痕见陆伏烟有要醒来的迹象,下意识后退,往床幔后藏。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
床幔厚重,只透过一丝微弱的光线,林痕看见陆伏烟模糊的面容,她颤巍巍睁开眼,目光在空荡安静的房间巡视一圈,随后似有所感地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痕儿……是你吗?”
熟悉的声音,林痕手猛地握紧,攥动了床幔。
他僵硬地松手,慢慢挪出来,对上陆伏烟由惊讶到不可置信的眸子。
“娘……”他喊了一声,很轻,“你现在是认得我的,对不对?”
对方当即落了泪。
林痕无措,僵在原地。
他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比如把人从床上扶起来,又比如抽出帕子帮忙擦泪,再或者,柔声劝慰一句,随便什么内容都好。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
四年的别离当然不至于让母子亲情隔阂至此,而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相处模式。
陆伏烟来不及收拾眼泪,就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她腿是残的,用不上力,双臂也被连日的病痛耗尽了力气,于是,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对她也难如登天。
一连失败两次,手臂因用力过度而不受控制地颤抖,陆伏烟额头爬满了冷汗,诡异的静默还在继续,就在她因自己的窘迫而无地自容时,一条手臂突然伸过来,托住后背。
她借力倚靠在床头,也终于得以近距离看看四年未见的儿子。
林痕紧抿双唇,睫毛低垂,并没有在看她,神情沉着安静,一如从前,只是轮廓更深刻了,有了大人的样子。
陆伏烟呼吸变得急促,她颤抖着伸手,想摸摸林痕的脸,手还没触碰到,林痕就埋头往后缩,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试探的手因此僵在半空,又脱力地垂下,陆伏烟有些喘不过气来:“痕儿,娘现在认得你。”她说,近乎哀求。
“我知道,娘,对不起。”林痕说着,下意识的防御反而更甚。
林痕后退一步与陆伏烟拉开距离,他看着陆伏烟的眼,还是说:“对不起,我还没有适应。”
陆伏烟眼眶又湿了,泪珠滚落,在爬满皱纹的脸上留下水痕。
林痕沉默地看着,他与陆伏烟四年未见,可两人没有清醒相对的时间,又岂止短短四年。
他爱这位母亲,同时也惧怕。
凭心而论,陆伏烟没有生病的时候,是一个合格的,甚至是让世人羡慕的母亲,她宠着爱着自己,让自己短暂的儿时时光幸福快乐。
可那样的陆伏烟仅仅存在于他七岁之前,之后陆伏烟生了病,情况天翻地覆。
那些美好并不是疗伤圣药,而是一遍遍剜开伤疤的利刃,他早已忘记曾经的自己多么深受宠爱,只记得自己满身青紫,蜷缩在墙角的样子。
他知道那是陆伏烟发病了,她控制不住自己,可疯魔的鬼怪顶着母亲的脸,他永远都做不到坦然接受。
再往后,恐惧一步步加深,他学会了躲开醒着的陆伏烟,有时候想极了,就晚上偷偷来到床头,借着月光看两眼,在察觉母亲有醒来的迹象时,匆忙跑开。
若是跑得慢了被发现了,他就会站在原地,问一句“娘,你现在认得我吗”,母亲若认得,就会放他离开,若不认得,他就会经受一场打骂。
他可以跑的,可陆伏烟疯过之后会难受,他得照顾。
说来可笑,他有时候会感谢颜喻,皇宫那座牢笼虽然很苦,但最起码不用让他再挣扎在有关母亲的问题中。
再加上那些送来的信,信中正常又关心的句子,让他渐渐记起儿时母亲的样子。
恍惚间,自己还是一个被完整爱着的孩子……
“好,好,痕儿别怕,娘不碰你了。”陆伏烟看了眼外面的天光,对林痕说,“你帮娘一把好不好,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林痕慢慢点头,扶人坐在轮椅上。
轮椅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轮子转动时吱呀作响,很刺耳,却恰好打破死寂。
陆伏烟哽咽着开口:“痕儿,你在京城那边,过得还好吗?”
林痕点了点头,意识到陆伏烟看不到,又说:“挺好的,娘不用担心。”
“那颜大人……”
“他是个好人,”没等陆伏烟问完,林痕就抢先出声,随后才慢下语速,“他是个很好的人,这次回来,也是他允许的。”
“我知道,”陆伏烟点头,“颜大人已经派人告诉我了,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是你回来了。”
北疆的秋意更浓,林痕停下,见院子中有棵老杨树,泛黄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树枝的分叉处有一只小山雀,灰黄的身子几乎与树干融成一体,唯有蹦蹦跳跳的时候才容易被人发现。
陆伏烟也看仰头看,她瘦得几近脱形,像是被摇摇欲坠的骨架撑着,随时可能倒地。
林痕无言地看着,目光落在陆伏烟的后颈,那里有一根极细的银针,没进血肉,外面留有短短一截,若不是阳光恰好闪过,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发现。
“娘,你后颈……”
“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林痕紧了紧抓着轮椅的手,说:“好。”
“故事很长,去那里坐坐吧。”陆伏烟指着不远处的石凳,“落了点灰,擦擦还是能坐的。”
林痕推着她来到石桌旁,他擦了擦灰坐在石凳上。
“你还记不记得你让我带你骑马去玩的事儿?”陆伏烟看了眼林痕,目光又落在虚空,她像是看见了那个撅着嘴向她撒娇的小林痕,笑得温柔,“你那时应该才七岁吧,小小一个,有一天下了学非要缠着我骑马,说是要去城北的那座荒山上放风,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夜梦成时的喜悦,马惊时的恐惧,以及摔下马时母亲怀抱的温暖都记忆犹新,当然最刻骨铭心的,还是迸溅到脸上的温热的血。
“对不起,我要是不任性,你就不会受伤了。”林痕说。
陆伏烟却摇头:"不必道歉,痕儿什么都没有做错。"
陆伏烟讲起了当年的事。
当年先帝下的旨意是让她与林修溯夫妻二人共守北疆,到达临溯的时候,她肚中的小孩快要足月,当时夫妻二人情深蜜意,她被林修溯以各种理由哄骗着,放弃了军务,只负责打理府中的杂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成了儿戏,她先是发现林修溯在外面养女人,大吵一番后,林修溯反而变本加厉,大肆抬妾室入府。
林痕来询问可否陪他骑马去游玩的那天,她第一次知道林修溯在外面还有个儿子,那个儿子比林痕小不到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