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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之国(448)
作者:安化军 阅读记录
众人没有说话。有明白事理、脑子转得够快的,已经拿起铅笔在纸上记了起来。丘明看见,也急忙拿起铅笔,学着别人,把王宵猎话的意思记下来。
王宵猎看着众人。沉默了一会,才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朝廷,为什么有官府,为什么一定要有官员,有很多的道理。这个道理,以前是不讲的,自有《周礼》等书去看。今天我首先要讲的,恰恰是此事。没有办法,现在半壁江山沦丧,中原遍地枯骨,不能不讲。如果苟苟且且,还想照着以前的办法想糊弄过去,我们如何面对那如山的枯骨,面对这天下百姓!”
天地间一点风都没有,太阳被云层遮住,却酷热难当。棚子里的众人却都放下了扇子,任汗珠滚下来,也不敢去擦。整个气氛非常压抑,没有人敢乱动。
王宵猎道:“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那个时候还有周天子,孔子的古代是夏商。但在孔子的时候,就因为文献不足,有点说不清楚了。到我们这个时候,岂止文献不足,连杞、宋这些古国都没有了,就更没法了。所以,我们从古代时候说起,就只能够说个大概,是不可能说清楚的。”
“汤武革命,其命惟新。从周朝起,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都说是革命。前朝天命已衰,新朝得天命,再开一个新时代。其实历数这么多改朝换代,一朝与前朝当然不同,但要说革命,许多朝代更替实在算不上。除了换朝代,还有对中原影响更加深远的东西。我称之为思想的变革。”
“周以前的事情说不清楚了。周代商,留下的文献尚多,大致还可以了解。从典籍中来看,商朝是相信神鬼的。每有事,必进行占卜。到了周朝,不兴占卜了,有了《周易》。文王作《周易》,周公作《周礼》,与前朝完全不同了。我们可以说,周代殷商,既是革命,也是思想的传大变革。”
“战国纷乱,百家争鸣,至秦始皇帝雄图大略,六合归于一统。秦国政治与周完全不同,可以说不只是改朝换代,也是一次大的思想变革。汉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治与思想又不同于秦代,又是一次。前汉败落之时,汉帝禅位王莽,又是一次。——虽然王莽这一次以失败告终,与其他不同,但确确实实也是一次思想的变革,只是没有结果。”
“再后面,虽有盛唐再兴,也有韩愈掀起的儒学复兴,但都没有前几次的思想大变。直到今天。政治上还是延续秦朝政治,思想还是延续汉儒余绪。如今强敌在北,江山动荡,为天下计,应该有思想与政治上的变革,来面对这样一场危机。”
说到这里,王宵猎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说实话,自己不是一个善于演讲的人,逼不得已来给众人讲这一番话,许多不适应。虽然准备了很久,但等到说完了,总觉得说的不好。好似把自己想讲的话说了出来,但又觉得思想没有讲清楚。
下面的人目瞪口呆。没有人想到王宵猎说话如此无顾忌,都被惊到了。
放下茶杯。王宵猎道:“商人信鬼神,尊祖先,做事先占卜,这是一种政治思想。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实话讲,我们已经搞不太清楚了。周人不同,以周王为天子,以周礼治天下,又是另一种政治思想。留下来的文献多,我们大致能摸清其脉络。直到今天,虽然朝廷变了,天子成了皇帝,但以天为道是没有变的。可以说,今天的政治,依然在天道之下,是天道的政治。”
第480章 天道之下(二)
说到这里,王宵猎抬起头看了看天。
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云层层叠叠,像波涛一样,好像大海披在头上。
还是没有风,依然闷热难当。树上的蝉虫突然像有了力气,撕心裂肺地叫着。
“什么是天,什么是道,其实我们说不明白。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也就是说,天的事情,与人事大概相关不大。说是天子,其实是说周王以子礼待天。天认不认人间这个儿子,难说的很。如果真有一个天,在人间有这个儿子,那么天下动荡,百姓离乱的时候,总该有些表示才对。有的人求神占卜,有的人焚香祈祷。还有的人说天灾是警告,祥瑞则是上天认可。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办法。到了今天看来,都靠不住。”
说到这里,王宵猎的嘴角微微翘起。金军围开封府的时候,宋朝君臣不知道怎么想的,找了个郭京说是有什么六甲神兵,在大军前上演了一出闹剧。
“除了这些,还有一种办法。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对这句话,自古至今,认识还大大不足。与其求神问卜,不如相信泰誓所说的。天所看到的,就是民所看到的。天所听到的,就是民所听到的。由民之所视,由民之所听,以求天道,或许更加合适一些。”
听到这里,下面的人实在忍不住,不由交头接耳。这句话出自《尚书》,《孟子》引用过。大家都是熟读经典的人,自然知道。但怎么理解,实在没听过王宵猎所说的。
王宵猎道:“这里面的关键,是民视民听,哪些民?或者说,天下的百姓,哪些是民,哪些又不是民呢?天下百姓千万,是哪些人的视?又是哪些人的听?”
说到这里,王宵猎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不搞清楚,这句话就相当于白说。他说民视是黑,另一个人说是白,那民视是黑是白?他说民听是雨,另一个人说是风,那民听是风还是雨呢?想要搞明白这一个问题,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讲清楚个体和总体的关系。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仅仅讲清楚个体和整体的关系,还远远不够。我们要明确,什么是民视民听,怎么知道民视民听。”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是一个人,有我的喜怒哀乐,有我所希望的,也有我所讨厌的。除此之外,我们上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等到成年了,还会和一个女人结成一个新的家庭。父母、夫妻,再加上子女,成为一个小家庭。加上兄弟姐妹,加上祖父、祖母,还有其他亲人,成为一个大家庭。许多大家庭合在一起,又组成了宗族。宗族合在一起,又有民族。民族合在一起,又有国家。许多国家又组成了天下。天下加上方外之地,又是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一环套一环,既有个体,又有不同的整体。”
“关键是,除了个体的意愿,这些整体,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意愿?所谓民视民听,除了一个一个百姓的视和听,是不是还要加上这些整体的视和听?这许多视和听,怎么区分?又怎么总结出来,成为民视和民听?纷纷乱乱,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说到这里,王宵猎停了下来。回味了刚才自己说的,感觉好似什么也没说,有些废话的感觉。这个问题,或许就是由废话开始,慢慢理出思绪吧。
“我认为,要真正理解民视和民听,就不能不搞清楚个体和整体的关系。这个问题,是政治上的一个大问题。一有模糊,就会被人钻出天大的空子。”
说到这里,王宵猎突然停住。看着众人,觉得有些说不下去。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谈何容易呢?古往今来,有多少事情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说的时候天花乱坠,做的时候一塌糊涂。有多少制度看起来完美无缺,用起来漏洞百出。
过了一会,王宵猎才道:“这个问题,大家记下来,想一想要怎么做。总而言之,我们汉人的政治思想,是认为上有天,以天道治民。什么是天道?说法可就多了。”
“商人事事占卜,最后丢了天下。周人以周礼治国,最后礼崩乐坏。始皇帝焚书坑儒,命天下以吏为师,国事皆出于其一己之意,秦二世而亡。这些教训告诉我们,如果仅仅是借天道的名字,任你舌绽莲花,也是没有用的。天道,就要真地用天道来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