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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85)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许多问题,是碰不得的。站在士族的立场,有些问题他也是不愿碰的。

想来想去,他选择了治灾治荒这个切入点。

如果百姓能因天灾兵祸少一些流离失所,田赋产出至少会多一点、稳定一点。

在伯父将要还朝的这个时间点,费懋中不愿表现得太突出。

对他来说,有进士出身就足够了,不需要更高的排名。

……

圣旨是颁布给全体在京朝参官的,但其实也有数封信件从各个驿路传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是正在还朝途中的一些重要人物。

费宏、杨一清、王守仁、孙交……这些人对于皇帝问出来的题目,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卷?

入了夜,已经尽了全部努力的贡生们离开紫禁城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举京同考啊,举京同考!”张璁有点激动地拉着黄佐喝酒。

再过两天才会放榜,但他们此刻已经是卸下一个担子,只等结果了。

黄佐有点意兴阑珊:“小弟明白你的意思,陛下很重财计,甚至有行新法之意,不然何须群臣献策?”

“……你那文章极好啊,还不满意?”

“好在何处?离题万里、平庸至极呐!”黄佐有些意兴阑珊地和他推杯换盏,“张兄,这科途,真是命数啊!你七试不中,是天要留你辅佐新君。小弟呢?那是老天爷频频示警,我却不悟。我啊,莫如就做个教书先生,育人去也。”

“何须沮丧?”张璁把酒盏从他手中接过去重重放在桌上,“为兄倒觉得,你这策论自有专一求精之妙。细细思索一番,陛下如今竟是有行新法之意,则吏治岂非根本?去岁憾失会元,才伯,这回你倒大有一甲之望?”

“……你是宽慰我。”黄佐已经有命苦恐惧症了,“陛下问何以富国,我大谈吏治,离题万里矣。战战兢兢做稳妥文章,冒冒失失丢会试路引。小弟之笑柄直达天听,陛下如何能点我入一甲?”

杨廷和府中,杨慎吹干了纸上墨迹,兴冲冲地赶往杨廷和书房。

他自信,如果今科他也在贡生之中,这状元还是他的。

到了杨廷和书房敲开门进去后,他还是表现得谦虚谨慎:“父亲,儿子这应策疏已做好,不知可有不妥之处,还请父亲斧正。”

他看了看,只见父亲书案上纸是铺好了,砚台里的墨却干了,纸上未落一字。

看了儿子一眼,杨廷和皱起了眉轻声说:“月底前做完就行,你急什么?”

“……父亲,您不先看一眼吗?”

“不看。”杨廷和眯起了眼睛,“你已经不是贡生。这道疏,你要写三遍,到时候为父一起看。若非一篇好过一篇,三篇皆无可取之处,以后你不如就一直呆在翰林院修史。”

杨慎顿时委屈得脸色胀红起来:“父亲,儿子有如此不通实务吗?”

杨廷和陡然睁眼目光凌厉无比:“岁入八百万两,不能横征暴敛,不能因此动荡国本,不能只是一时功绩!你这道疏,能有此效,能说服自己吗?贡生可以侃侃而谈,你不能!以为父多年宦海浮沉,苦思已有半日,如今尚不敢落笔一字!怎么,你已经比为父更有才干、更明实务了?”

杨慎很少很少,非常少见到父亲如此锋芒毕露、如此不客气地训斥自己。

“……只是陛下问策而已,岂会真依谁人奏疏行事?”

“只是?而已?”杨廷和锐利的目光盯了他很久,随后显露出落寞来,“该早些让你去地方历练一二的。如今却晚了……你是我杨廷和之子!你若当真才干非凡,岂会在翰林院蹉跎十年?”

杨慎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反驳。

仔细一算,似乎真已经在翰林院呆十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但是心高气傲的他,又哪里受得了总被认为是某某之子?

“才子,与能臣,是两回事!”杨廷和厉声说道,“你已过而立之年,三十又三矣,那才子虚名还未享受够吗?为父终有一日会致仕,人走茶凉。这朝堂之上,巨浪暗流不断,你站得稳吗?回房,细想!”

杨慎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反驳。

父亲今日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第89章 谁的心思也看不懂

看着儿子的背影,杨廷和知道他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新君登基后,杨廷和日益感到心力交瘁。

梁储已露锋芒,蒋冕摇摆不定,费宏、杨一清都在回京路上,还有那个在南方宣讲心学的王守仁。

他没能像两个月前所料想的那样顺利整饬朝纲,而他这个年少成名的儿子,时至今日竟仍然如此轻佻。

书房内重归寂静,跳动的烛火将杨廷和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刚下的决心,又因为儿子动摇了几分。

若真拼了这一把,杨慎在自己走后站得稳吗?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疲惫地长叹着。

月底吗?

到那个时候,有些人就该陆续抵京了。

明天还要读卷,杨廷和撑着书案站了起来。

铺了一晚的纸张上仍然一字未写,杨廷和默默凝视着这张白纸。

为什么这么难写?

在他原本的料想中,此刻的大明应当就如这张白纸,可以将多年夙愿尽情挥洒才对。

但现在不同了,他选立的新君,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在他身边编了一张网。

用君与臣的纲常,用君臣一心的幌子,用他杨廷和赤忱一片公忠体国的心。

这都没关系,如果皇帝一直是谦虚谨慎的听政听讲听劝姿态,那真的没关系,慢慢来,许多事都是这样慢慢过来的。

但为什么非要让人借于谦一事私下议论不休?是不是存了让大家谈论着变法,造起势来然后顺水推舟真的行新法的心思?

那是真的要动大明的根基啊!

先是宣示法统,又重军权,现在要富国变法,还要天下臣民如于谦一般能文能武又忠诚清廉,你掌控得住这一切吗?

很多事,根本不是你多听几个人的意见、表面慎重就能更稳妥的!

上行下效,初次登场就带头冲锋的皇帝身后,现在冒出来的都是严嵩这样的投机之人。

只知逢迎上意,算什么忠?

月底吗?

杨廷和的手指在桌子上抓了抓,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玉不琢不成器。

他这个儿子如此,新君同样如此!

那就月底吧!

……

五月十九,读卷。

头一晚弥封好的三百多份殿试考卷都送到了被称为文楼的文昭阁。

现在,十七个读卷官都在这里。

四个内阁大学士,礼部、吏部、刑部、户部四尚书,石珤、严嵩、刘龙、张璧、杨慎等五个翰林院资深学士,还有夏言、解昌杰、工部左侍郎吴廷举、国子监祭酒贾咏。

阵容复杂,耐人寻味。

杨廷和父子全都是读卷官,皇帝之“恩”太重,杨廷和现在心情已经淡漠下来。

之前下的这道圣意,劝都劝不动。

偏偏杨慎在翰林院的资历确实是够了,当年又是状元,选他的理由是充足的。

杨廷和日益觉得,皇帝这是在把他架到火上烤。

他和毛纪真心想推选为读卷官的诸多中坚力量,却大多都没被选中。

现在这十七个读卷官里,隐隐分为三个派系:杨廷和、梁储、袁宗皋麾下各有一些人。

但是像严嵩这样的,既是杨廷和的门生,又是如今陛下的近臣,他堪称左右摇摆。

而梁储与王琼,那也只是因为之前被一起攻击,眼下暂时抱团罢了。

原本就已经够复杂,昨天之后,又会因为皇帝欲行新法的信号可能分出新的阵营。

杨廷和已经懒得管这些了,今日读卷,他完全不想去细思谁认出了谁的字、谁选了谁为一等。

状元又如何?也只是先入翰林院而已。

经历了多次读卷的梁储、石珤面面相觑: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和谐、最少争论的一次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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