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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55)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这架吵了半个多时辰,朱厚熜才发话:“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一事,先定好这个方向。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户部等有司尽快呈上方略,先由内阁票拟方案,由朕亲裁!”
当场吵不出结果是正常的,这件事毕竟牵涉太广,能定下方向就不错了。
现在这最终决定却又隐隐透露了另一个信号:内阁的权威被天子确认了一遍。
这算是对杨廷和的安抚吧?许多人如是想。
在此前,杨廷和这个首辅、内阁似乎都是要被打压之势,现在重申内阁居中票拟方案,皇帝又似乎只是对事不对人。
于杨廷和那句“君臣一心、革弊图新”犹在耳畔。
感受到天子态度的缓和,杨廷和这才主动再次提起毛澄与那么多言官一事。
这次不再纠缠那些人有没有罪,只是以担心功臣被诛杀、言官缺位、有辱天子贤名为借口,为他们求情。
他用着一种卑微哀求的眼神,不管这是演给别人看的,还是真的已经低头。
对一个不怕被骂“昏君”——也就是“不要脸”的皇帝来说,毛澄和这些言官的下场已经成为一个筹码。
今天的杨廷和可谓是全面溃败,朝会节奏完全落在皇帝手里。
天子既然有亲政之能、有决事之权、有致治之志,那么群臣就会多一个选择:不如趁这样一个皇帝刚刚登基,尝试能不能直接简在帝心?
何必非要依靠上官呢?这至少是新君刚登基时候可以采取的策略。
现在,杨廷和若是真的连毛澄这样有迎立之功的拥趸都保不住,连言官这么有“不因言获罪”传统的官员都保不住,他以后还能保住谁?
“朕早就说过,并未想过大动干戈。”朱厚熜凝视了杨廷和一会之后,缓缓开口道,“如今先有三问而仍不忠,后有不如其意便辱骂朕是昏君。杨阁老说恐怕会辱朕贤名,但朕可不会因为名声便束手束脚。”
“陛下眼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天下若得大治,陛下万代称颂,何须让后人议论陛下初登大宝便诛杀功臣言官呢?”杨廷和诚挚地说道,“陛下不会因任何事束手束脚,臣也不是拿名声来约束陛下,只是若能网开一面饶其不死,也可免诸臣物伤其类……”
一句不会因为任何事束手束脚,听起来算得上是“投降”了:我真没想过事事都要约束你,就是咱们思维方式还没对上波段。
真假不论,杨廷和这番话听得不少人都撩起袖子来擦了擦眼睛。
刚才还像忘记了一切热烈地讨论着各个议题的他们,现在对于毛澄等人的同情又回来了。
“物伤其类……”朱厚熜笑了起来,“朕眼里,毛澄现在是不忠之人,是狂悖犯上之人,阁老说诸臣物伤其类,朕心实忧。”
擦眼睛的官员们动作齐齐一僵:杨廷和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杨廷和却不惧,仍旧恭顺但诚恳地说:“毛澄等人狂悖犯上是有。若说不忠之罪,毛澄等人只因陛下之处置一时激愤失态。陛下连不忠之罪都能网开一面,何必再理会他们狂悖犯上之言呢?今日陛下首回御门视朝,诸多国事善政陛下处置如流,陛下之圣明臣等无人不知,可见毛澄等人所言实乃妄语。若陛下果真诛杀他们,反倒会让坊间流言蜚语四起。陛下……”
擦眼睛的官员们叹了口气:杨廷和还是会说话的。
不忠之罪都能饶恕,何必因为被骂了就杀人呢?哪个皇帝没被冷嘲热讽过?
现在我们都觉得你圣明,你就把毛澄他们……当个屁放了吧。
杨廷和这么说,众人不觉得他是在贬低毛澄他们,因为他毕竟是尝试救毛澄他们的命。
再一番相互的试探后,朱厚熜长叹一口气:“也罢。朕并非听不得劝,听不得反对。对事不对人,朕于兴王府赠毛澄镇纸时,梁阁老可还记得朕是怎么说的?”
对事不对人被他说出了口,群臣心头都是一动:就怕真是那种不管不顾只想伸张皇权的君主。
梁储立刻朗声说道:“陛下有言:这镇纸恰似大宗伯,无规矩不成方圆,纸不平不便落笔。”
“朕可以对这二十一人网开一面,那朕也要告诫卿等:以后就事论事,审慎处之。卿等身居高位,当知规矩的重要性。自己说过的话、表过的态要负责,这是规矩。朕圣裁过的旨意,纵有异议也不要再使之后方略不得平稳落笔,都听明白了吗?”
“……陛下圣明!臣代毛澄等人叩谢陛下天恩!”
杨廷和揣测得一点都没错:他没想过非要毛澄他们的命。
他只是要他的规矩,特别是要杨廷和为首的这些辅国重臣,臣服于他的规矩!
何况再仔细回想一下,从登基前到现在,皇帝又不是万事都咄咄逼人。
他只在他的法统这件事上毫不退让,但另外的国事,他并没有武断而为。
议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这件事,陛下是审慎的!商议的过程,陛下是没有发表意见的!
只要不在法统和军权这两件事上撩拨他的逆鳞,毛澄杀不杀,重要吗?
第58章 天牢喜相逢
毛澄现在还是活的,但生不如死,宛若行尸走肉。
“哭什么哭?快走!”
已经被皇帝金口玉言贬官为民的人,他们就再不复有过去尊崇的地位。
官服已经被扒了下来,这个过程,显然都是不体面的。
有些人昨天半夜就起来进行梳理好的头发,现在都散开了。
从午门出来后,经过了位于社稷坛与太庙中间的六科廊房。
堂堂礼部尚书,众目睽睽之下冠服尽去,与其他二十人一起被禁卫押着走向承天门。
表情木然的毛澄终于有明显的痛苦与愤懑出现在脸上:因为他的轿子就等在这边,他的家仆,已经看见了他。
惊恐和难以置信出现在家仆脸上:“老爷,这是怎么了?”
陆松顿时吆喝着:“止步!”
“回去告诉夫人和少爷,守好宅邸。”
毛澄也只能嘱咐这么一句,又被陆松推搡着继续往前走。
往南看,前方右手边是五军都督府,而左手边由北往南依次是宗人府、吏部、户部,还有他毛澄的礼部。
眼看着礼部尚书毛澄及右侍郎、两个郎中被押着,身后还跟着六科与都察院的十七个言官,察觉到动静的那些低品官员甚至吏员都来到了门外。
在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毛澄羞愤难当,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但恰好刑部很远。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在宣武门街西。
于是这一行人就这么从承天门外的长安右门出去了,一路向西。
能看到太液池时,南侧已是住有人家的府宅。再往西,更是人声鼎沸。
此时恰是早晨。
毛澄不知道这一路上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刑部终于到了。
此刻的刑部天牢里,因为担心太监们从中作梗,钱宁、江彬这样的重犯都关押在这里。
新君已经登基了,他们都知道。原本存着的万一期待、那份特赦没到来。
这自然意味着,杨廷和等人的实力足够强。
要么就是把新君压得服服帖帖了,要么就是新君虽然有心,却也无法在此刻收拢那些只能死忠于天子才能活命的人。
江彬绝望了,可他又能怎么办?
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能嚣张一时,但没有一个文臣支持他。
哪怕是像王琼那种过去和他走得更近一些的,江彬也很清楚:他只是让自己少给他添些麻烦,让他好办事而已。
真要造反……想想王琼,想想已经致仕的杨一清,想想钱宁……
所以后悔也没用,江彬现在是真的绝望了。
直到天牢突然热闹起来,江彬双目无神地看过去:又有哪些人被杨廷和他们逮进来了?
随后他张了张嘴,抬手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押过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