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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518)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不必急。”朱厚熜摇了摇头,“城门照开,诸事照旧。外厂侦知各部族青壮开始调动足有四十多天了,本就清楚他们会择日南下。倒是三镇同时探到敌骑进犯,说明这次鞑子还真是同仇敌忾、约定好了时日啊。”

张永有一点担心。

草原诸部同时南下,只能说明他们这次士气高涨、志在必胜。

“召林希元、待诏先来!”

朱厚熜刚刚洗漱好,早上按点来上班的林希元和翰林院待诏就到了御书房。

“迅速加印特刊,另把这道诏旨传至各地。”

一个是通过《明报》的渠道,面向百姓;一个是通过官方的渠道,传达圣旨。

旨意是早就拟好的,此刻,这两人才知道边镇已经遇敌,国战已经开启。

但居然如此平静?

皇帝竟是先安排了这件事,随后才站起身来:“起驾,去国策殿!”

不像往日一样困顿的龚用卿带着满腔疑惑交了班,准备回家补觉——能补得着吗?

京城里,五城兵马司都不算紧张,城门更是洞开。行人往来如常,甚至仍旧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永淳公主的大婚和那武进士驸马爷的事。

他们根本不知道边镇已经在打仗了!大仗!

龚用卿之前特地经过了一下五府六部之间的那条大街,在那里倒是看到了一些紧张之意,却也比不上之前叩阙廷杖后那么紧张。

他借故去户部找朋友问点事,也只看到杨慎在那里召集了不少人训话,却没看到户部尚书和左侍郎。

有些诡异。

回到家之后,就左右睡不着。

这么大的事啊,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很快,蓟州、宣大这些边镇上的百姓,就将畏惧大兵过境而南逃。这样大的阵仗,根本瞒不住。

在他看来,眼前的情况只是陛下和重臣们在商议方略,先瞒一下,唯恐京城大乱。

熟料中午刚过,管家就紧张地跑了过来:“老爷,刚送来的《明报》特刊,鞑子打来了!”

龚用卿一跳起来:“外面如何了?”

“大家都有些怕,但陛下谕旨,让大伙儿不用怕。”管家赶紧补充,“九门没关。但有南面进城的人说,看到三大营开拔往北了。”

龚用卿听在耳中,眼睛只盯着这特刊。

印得很粗糙,好久没见到再次印得这么粗糙的《明报》了,只有一页。

上面就一篇文章:《守土支边,人人有责:国战当前,皇帝陛下告天下臣民书》。

京城国子监内,有人正大声念着这篇文章。

“嘉靖六年九月二十一夜,北虏陈兵大明诸边,来势汹汹。国战当前,朕以为不必讳言,当有一番肺腑之言告诸臣民!”

“先是蒙元治下,我汉民如猪狗!太祖驱逐蒙元,复我华夏衣冠,北伐凡一十三,而有大明之威远播四海。太宗五度亲征,迁都北京,自此天子亲守国门。大明立国一百六十年,北虏为患,屡屡寇边。犯我大明疆土,掠我大明百姓,杀我大明将卒。”

“然土木一变,英宗受俘,名曰北狩,实为国耻!”

念到这里,听到的监生无不骇然。

这是第一次,当朝天子如此明确又公开地对天下臣民宣扬:英宗就是俘虏!土木堡之变,陛下也深以为耻。

怪不得有景帝称宗入庙……那真的不全是因为景帝也是藩王继位。

京城有茶肆,其中也有士子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念道:

“自此之后,北虏视我大明如牛羊庄稼,几近岁岁来犯,掠我大明百姓,劫我边镇财货。去岁朔州大捷,鞑虏犹自矜傲。遣使入京,名为约盟,却以兵马相挟,要朕尊虏酋为兄长,视我大明如仓库,贪婪索币!如今朕言辞喝绝,便兴兵数万,凌迫大明。”

“大明之粮,是百姓一锄一锄,辛劳耕作出来的。大明之铁,是百姓一镐一镐,艰辛开凿出来的。大明丝绸布匹,是织工一梭一线,日夜织造出来的。百姓缴上粮赋,是要供着将卒守边剿贼卫你们安居乐业,是要供着百官佐朕治理地方保境安民,不是要供着草原上的贪婪豺狼,让它们始终用看美酒佳肴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大明的!”

“朕若从了北虏要挟,岂非以百姓膏脂赂敌?即能有朔州大捷,边镇将卒可胜战,文武百官岂可畏战屈从?岁岁如此,我大明便真成了北虏粮仓!百姓辛劳岁缴赋税,君臣若不能守土安民,则何能安居其位?这是大明百姓甘愿供养朝廷应该要求的,也是大明君臣高居其位应该做到的!”

龚用卿也看到了这里,眼神不禁呆了呆。

自古以来,百姓交赋税便是天经地义的。但这天经地义,只因天子、宗室、权贵、官绅,他们本就是人上人。

但是今天,皇帝说了百姓为什么要缴粮赋,那就是要求君臣都满足他们这个安居乐业的小小要求……

要不然,凭什么是你?

道理其实不难想通,民不聊生之时,也往往就是遍地反贼之时。只不过以往,每次都会冠一个天子失德的名头,说一个天命有变的理由。

下一句,杨慎也在看。

“……物理之道的尽头,便是天道!人理之道的尽头,也是天道!朕为天子,便是大明全体臣民这个整体人理所要求的各司其职、安居乐业的利益天理之子!如今,朕不能只让那么多百姓缴了赋税,却畏难畏战、仅仅用于换来朕与文武百官、边镇将卒的一时安逸!”

……他对天子有了新的解释,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他认为在大明,这天下百姓就是天。

从天下臣民的君父,成了天下百姓这个整体的儿子?

辈分有点乱,杨慎有点懵,但他大受震撼。

“朕推行新法,督行实事,定赋改役,筹治水患,解禁开关,无不是为了大明富强,百姓饱暖。如今大明有再造盛世之机,北虏大举来犯,实为断我大明国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若有失,家何存焉?”

“故此,国战当前,朕已传旨天下官吏:有借战事擅自加派催缴害民者,斩无赦!有趁边患为匪为盗作奸犯科者,斩无赦!边镇将士正宜奋勇杀敌建功立业,百官不可推诿重任贻误军需。”

“大明臣民无需担忧战事!边镇之外,百姓一应如常。照料好庄稼,守好自家门户,不乱了道路,便是为国尽责。”

“大明文武百官、边镇将卒也需知晓,此战若胜,大明将省下不知多少粮饷,边镇将士将来更能少牺牲许多!北虏畏威而不怀德,贪婪而不知足,此战合我大明人理,众望所归,是为大明百姓而战,为大明国运而战,为大明再临盛世而战!”

“朕也再次告天下臣民: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绝不向南,大明则必胜!”

京城的诸多角落,终究是有许多人看到了最后,再次想象到一个清晰的天子形象——尽管许多人不曾见过。

可是年轻的皇帝说了许多引人深思的话,也如此清楚明确地向天下百姓传递着他的态度。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大明必胜!”

“大明万胜!”

皇帝终究还是有属于他的威望和影响力,尽管有对战事的担忧,可是年轻的天子表露出了他的决心和信心,那就是给普通老百姓喂下第一颗定心丸。

况且此刻的京城,确实一如往常,太平着。

那便还有激励。

国策殿内的会议刚刚结束,武英殿的军务会议继续召开。

费宏也还在恍惚——《明报》上的那些话,他之前也并不知晓。

皇帝仍旧在继续摘掉笼于天子头上的神秘面纱,如今,天子越来越不神圣了,倒被他说得——越来越像一个特别的工作,又或者另一种官位。

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就连费宏也有点懵,那么在虏酋看来——大明天子分明有斥责一部分臣子畏难畏战的意思,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争取民心、获得大义名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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