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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19)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张永头皮发麻,不禁看向了太后。
这确实是手腕,连首辅的情绪都给刺激崩溃了。
蒋冕神情复杂:“殿下今日谢笺中所言,当得上一句聪颖过人。殿下有过人之姿,以十五岁之年纪,虽未献一条明明白白可行之方略,但已堪称神童。其义不容辞心怀坦荡,也是君子之风。”
“遗诏会让人如此释读,臣等与太后确有难辩之处。殿下先接遗诏虽显心机,但若在安陆便争起来,湖广百官都在场,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秘而未宣,于殿下固然有利,于太后也是敬重,于臣等更是体面。”
“殿下不愿弃血亲而奉大宗,于孝道无缺;殿下愿以己血脉继为大行皇帝之后,于忠字无缺;殿下心怀祖宗江山社稷,为大明子孙万代有奋身之志,既仁且勇;殿下未至,臣等已有退意,岂非有谋?”
“若因太后与臣等坚持须继嗣再继统,殿下果真辞位安于王府书海泛舟,那便又是言而有信。如此一来,天下悠悠之口,却不免臧否太后与臣等之用心。太后不愿孝庙绝嗣固然情有可原,臣等畏惧传承无序固然是老成之举,但舍此有仁有义、既忠且孝、礼智兼备、言而有信之君,终归是下下之策、更兼有自私自利之讥。”
听到这里,太后的心凉透了,似乎已经完全没了退路。
“殿下奉的是太后与臣等所拟之遗诏,大义名分已在手。太后与臣等可再改遗诏,但若要忠于大行皇帝,则只能择幼子继嗣为大行皇帝之后。此中弊处,先帝大行之夜已经言明。”
“介夫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年少成名。以介夫如今之能,得见谢笺之前也只有个殿下受人蒙蔽、想率百官劝服殿下的主意,不也是因为木已成舟吗?如今既见谢笺,便知殿下心志甚坚,恐怕劝不动了。”
“太后,遗诏既已颁行,殿下虽尚未登基,在天下人心目中却已是君父。此刻固可再行废立,但那无异于谋逆。恕臣直言,继嗣再继统之事,劝不劝,在于臣等;听不听,决于天子;服不服,祸起萧墙后能不能平,又在于文武百官与民心向背。”
“只要殿下一意孤行,那么百年后,无非是史书上谁为昏君、谁为乱臣的定论而已。现在殿下用这封谢笺告诉了臣等,如果他不听劝,百官臣民,大概还是会服气的。纵有祸患,以殿下之英武,大概也是能平定的。唐太宗有玄武之变,我大明太宗有靖难之举,然则如今谁人会说这二位不是明君?”
这下子,张太后、张永、魏彬他们是真的呆了。
唐太宗、明太宗的话都说出来了,够直白的。
“……毛阁老,你也觉得是这样吗?”张太后语气都变得慌了起来。
毛纪行了行礼:“九五至尊,权柄何其重?昏君行之,则天下大乱。明君执之,则天下大治。自古以来,为正君道,必先立储择名师教之。继位后,又设百官辅之、言臣谏之。正君道之举,往往也以君臣相争为表象,有君臣争权之嫌。”
“殿下生于安陆,长于安陆,未得名师而教。殿下固有偏激之语,臣等之忠言固然逆耳,也必相继谏之。殿下今日之言,志向虽高,亦不免刚愎自用、小觑国事之艰!继嗣再继统是稳重之选,富国强兵更不是一句不可因循守旧便能一蹴而就。明日行殿前,臣必向殿下秉公直言!”
张太后气急败坏:“未得名师未得名师,你们现在眼里就只有他登基后如何秉政了吗?继位名分怎么办?”
蒋冕和毛纪只能跪在那里不说话。
张太后心如死灰:现在内阁大臣竟没有一个阻止他以继统不继嗣的态度登基了。
这都是那谢笺里的一句因循守旧,又或者那一句对大行皇帝不忠。
难道只能自己下懿旨废了他?
“本宫明白了。你们都想留个好名声,这么说来,现在其实是在劝本宫不要因此一意孤行。若本宫就是要另立他人呢?”
张太后忽然阴阴地说了一句,魏彬和张永只觉得脖子后面发凉。
蒋冕沉默片刻就低头回答,但语气很坚决:“介夫都说了,他做不来伊霍之事,臣自然也如此。”
“本宫懿旨,你们不遵?”张太后的语气冰冷无比。
“太后。”蒋冕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把头磕到地面上,“臣万死叩请太后,万万不能轻言废立之事,此乃祸乱之源!嗣君已至京郊,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废之,兵戈顿起啊!纵然能平了叛乱,我大明元气大伤,亡国有日!”
“他继统不继嗣,你们不也说会这样吗?”
“臣等自当忠言谏之。天下臣民尚不知这大礼之争,臣等纵无法令殿下回心转意,也要劝殿下切勿忙于大肆追尊兴献王、加号于兴献王妃。这样一来,尚有做足准备防范于未然之时间。然废立之事一起,消息不胫而走,两者之害不能相提并论。”
帘后的张太后满脸寒霜,而本来一头雾水的夏皇后终于隐隐听明白了一点。
那位嗣君,不肯继嗣,但有意愿过继一个皇子给她抚养,让正德皇帝不绝嗣!
夏皇后只能压着期待,但又恐惧、忐忑地看着满脸阴云密布的母后。
张太后没想到内阁诸臣居然就被这样一封谢笺逼退了,竟然转而劝说她不要另立他人。
把夏皇后叫过来,反而让自己下不来台了。
这就是他们之前说的不继嗣就没有继统的法礼?
合着他们其实都明白,只要皇帝够有本事,什么都不成问题?
“本宫明白了。”张太后终于开口了,“那明日你们就先劝劝殿下,再报予本宫做决断吧。”
“……臣还有一言,万死容禀。”
“讲!”
蒋冕心想反正都说到这里了,硬了硬头皮就说道:“殿下若坚决继统不继嗣,则过继一子给大行皇帝也隐患重重。殿下纵要使大行皇帝不绝嗣,也不能冒然以将来皇子过继。或者是储君已长成,或者就只能在外宗再择幼子,直接就藩……”
夏皇后心里陡然一沉,张太后已经怒不可遏地开口:“滚!都给本宫滚!”
“臣等告退!”
蒋冕和毛纪立刻麻溜地离开了。
身后瓷杯破碎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魏彬张永他们的应声而跪。
第21章 疯狂挑拨
从杨廷和提出“连哄带骗加威吓”到忽然崩溃哭遁了,从蒋冕他们所谓直言局面到劝告她别那么快指望继嗣个孙子,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快。
如今张太后心里除了气就是悲哀,办法是没有的。
随后寒光才看向了魏彬和张永。
在她心里,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杨廷和他们拟错了遗诏是缘由,但先去宣旨后又私下谒见的太监们同样有很大的嫌疑。
一时之间,就好像所有人都串通了起来一样。
“魏彬!”
“……奴婢在!”魏彬只觉得张太后的语气很不对。
张太后表情狰狞:“是不是你们串通撺掇殿下的!”
魏彬顿时磕起头来哭喊道:“太后,当日选立新君,老奴怕阁臣们擅权揽政,豁出性命试探他们能不能让太后垂帘听政。当时只要阁臣们引经据典斥责,太后被逼迫之下,是可以当场斩了老奴的啊!老奴忠心,天日可鉴啊!”
张太后想起当夜,确实有这一遭。
想起阁臣们这般忌惮她垂帘听政,现在说好的继嗣也黄了,她眼神顿现凄苦。
魏彬眼见她神情,立刻继续说道:“见到这谢笺,您应该明白老奴们实在没那个胆量和才能去撺掇殿下啊!事到如今,只有老奴们对太后忠心耿耿!新君登基历来用新人,朝臣们也素来不喜老奴们。”
“张忠、张锐……阁老建言、太后恩准办了他们,老奴们谨小慎微无有不从。眼看着当年一起在宫中长大的人一个个下了狱,哪还敢做那等事啊?”魏彬眼泪哗哗的,额头也流着血,“老奴们都是服侍孝宗皇帝和陛下的人,眼下再蠢,也知道只能依靠太后才能留一分体面。”